第46章
第一章
三萬年前,人界,泠江。
天上雲霧密集,灰蒙蒙的一片,泠江上也起了一層水汽,一名白衣男子站在江畔,一只墨色的發冠将發絲高高束起,只留鬓角的兩縷垂在胸前,他右手負在身後,左手則撥弄着一柄折扇。濃長的眉略帶焦慮,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若是再等不到船家,今晚肯定是回不去了。
身後的楊柳在被風吹起的第九十七次的時候,遠處終于出現了一角淺淺的船尖。男子随之望去,一只黛色的船被滿目煙霧模糊了輪廓,緩緩向他靠來,船停住後,他終于看清掌船之人,面露訝色。
“竟是個姑娘……”
原本是不經意間吐出的一句話,不急不重,卻偏偏被那掌船女給聽了去。她擡起頭,從容地對上男子的目光,笑道:“依公子所言,姑娘就不能撐船了?”
綿柔的聲音夾雜着一絲嘲弄傳到男子耳朵裏,他尴尬一笑,急忙賠罪:“不,在下絕無此意,萬望姑娘海涵。”
掌船女輕笑一聲,“凡人果真又虛僞又啰嗦。”
恰逢風過,吹散了掌船女的話,男子沒聽清,往前探了探身,“姑娘剛才說什麽?”
“沒什麽。”掌船女立馬回道,“公子可是要渡江?”
“是。”
“那快上來吧,就要下雨了。”
足尖輕點,男子跳上船,竟未引起一絲颠簸,掌船女看了他一眼,淡聲道:“公子好功夫。”
男子作揖自謙:“姑娘謬贊,雕蟲小技而已。”
掌船女不再言語,只開了槳,船慢慢向江中劃去,男子将折扇別到腰側坐了下來。掌船女就站在他身前,那麽近,她一劃槳她的衣擺就随之拂過他置于膝上的手,撩人心脾。男子忍不住去打量她,她身段高挑,同他一樣着一身荼白的衣衫,及腰的墨發不簪不釵盡數披在身上,面上覆着紗,只留一雙清冷的眸在外,煙霧給她披了一層紗,飄渺出塵。
他仰視着她,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她面紗下的下颌,瘦削雪白,頸部線條柔美。男子一驚,急忙低下頭去,邊警告自己“非禮勿視”,邊用輕咳來掩飾自己的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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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船女偏頭望了他一眼,男子覺察到了她的視線,緩了緩神,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姑娘的船為何如此之小?”
掌船女将目光移回,答道:“這樣就只能渡你一人了。”
雲淡風輕的語氣,卻并不像是玩笑。男子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面色一紅,轉而看向別處,聲色卻是淺淡,“姑娘莫要取笑在下。”
掌船女付之一笑,眼神影綽。
江風陣陣,凜冽濕冷,天上的烏雲越聚越多,淅淅瀝瀝的雨開始降了下來。
索性雨不太大,男子又有內力傍身,雨落不到他的身上,可掌船女便不同了,白色的衣衫被雨浸透貼在身上,發尾也濕了,可她卻像感受不到一樣繼續撐着船。
男子不免有些擔心,她一個嬌弱的姑娘家,哪裏能這麽淋下去?急忙打開折扇擋在她的頭頂,凝聚內力為她避雨。
男子是好心,掌船女卻漠然一笑,道:“無妨,我常年于江上,風吹雨淋皆已習慣,這點雨算不得什麽。”
“可是……”男子剛想勸說卻被她打斷,“公子還是坐回去吧,你這樣我不好撐船。”
男子猶豫了片刻,終是坐了回去。
不一會,男子眼前突然閃過一片白霧。
是她的面紗。
他反應過來後右手迅速一舉,面紗就繞在了他的指上。他握在手裏,起身雙手歸還。
“姑娘,你的面紗。”
“多謝。”
她冷不丁正面向他,措手不及打了個對面,男子一愣,遂錯開了目光,半握拳置于唇下,輕咳一聲,“舉手之勞。”
重新坐下後,男子的心跳得極快,腦海裏全是掌船女的臉。
膚色淨白未施粉黛,線條流暢略帶角度。雙眉狀若柳葉,又長又直,只在眉尾處彎了極小的一絲弧度,眸若桃花,眼尾略翹,兩汪寒淵于內,無波無瀾,深沉難測,精致高挺的鼻,朱色的薄唇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如此刻浩渺煙波捉摸不定。
他只能想到一個詞來形容她——清麗。
不知不覺船已靠岸,男子回過神一甩衣袍,下一瞬便穩穩落至岸邊。他轉身向掌船女俯首道:“多謝姑娘。”
掌船女略微點頭,調轉方向離去。男子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蒙蒙煙雨之中若有所思,唇邊不知不覺挂上一抹柔笑。
又過幾日,男子再次渡江。
這次泠江無風無霧,粼光灑在一片碧色之上,遠處山脈綿延,岚煙萬裏,隐隐約約如夢似幻,美不勝收。但男子的眼中,便只有那個越來越近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清麗身影。
男子斂了斂內心的驚喜,溫潤一笑,“好巧。”
她回之一笑,“不巧。”
劍眉微挑,笑意不減,“姑娘此言何意?”
她但笑不語,只指了一下船頭的座位。
他一躍而上,她一槳撐起。
泠江之水清如鑒,船槳濺起的水珠嵌上金光墜落,在江面上點下無數柔亮的光環。
男子不露聲色地望着她,今日陽頭大,她卻未戴幂籬揚首迎着太陽,光灑在她素淨的臉上,添了幾絲柔和溫暖,不似初見時的清冷拒人,只是眉間淡淡的一抹憂色不減分毫。
她緩緩偏過頭向着他,偷看被發現,男子面露一絲窘态,随即故作從容迎上了她的目光,含笑作揖,“在下重華宮元景初,敢問姑娘芳名?”
她淺笑,道:“無名無姓。”
元景初略顯驚訝,“無名無姓?”
“對,無父無母,孤身一人。”
她的語氣雖然輕松,但還是能嘗出苦澀的味道。
元景初頓生恻隐之心,“抱歉,在下不……”
“無妨。”她打斷他,笑了笑,轉而沖他道,“不然,你幫我起個名字吧?”
他一驚,脫口而出:“起名字?”
她點點頭,“對,我也想有個名字,凡人的名字。”
元景初被她說動,托着下巴認真思索一番,想起初次見她時的情景,眼中一亮,他問:“‘泠兒’如何?”
“泠兒?”她斟酌一番,“可是‘泠江’的‘泠’?”
“正是。”
她放眼如碧的泠江,眼色深沉起來,呢喃道:“若我真如此水一般清澈,該有多好……”
“什麽?”
她的目光忽地落在他的眉眼間,唇角輕揚,“我是說,你起的名字真好聽,我很喜歡!”
她在笑,一個淺淺的梨渦旋在左頰上,發絲輕柔地拂過她的臉,陽光從側面照下來,半明半滅,明媚又恍惚。
後來,元景初回想起這一幕,才明白這一刻的她,是真的在笑。
之後每當元景初要渡江的時候,泠兒都會按時出現在江畔。兩人在飄飄搖搖的一段旅程裏談笑風生、浴陽沐雨。
漸漸地,元景初對她生了情。
起初只是初見時的驚鴻一面讓他久久無法忘懷,之後是同情她孤苦的身世,繼而轉為憐惜,再後來他發現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過得格外快,每次離別後他的心裏總是空落落的,他想要更多更多能與她相處的時間,他想要每時每刻都能見到她,他想讓她填滿心裏的那個空缺。
所以,他對她說:“泠兒,跟我在一起吧。”
她笑,道:“好。”
泠兒跟着元景初去了重華宮,那是人界至尊的武林門派,而元景初,則是這至尊重華的宮主。
泠兒性子冷,元景初便将她安排到與自己院落僅一牆之隔的涼楓院,并命令全宮衆人不得随意叨擾。
其實這樣做他也是存了私心的,一牆之隔,想見她随時都能見。
涼楓院裏有一棵百年楓樹,大約有兩人環抱那麽粗,直指青天。泠兒住進來的時候雖還處于初秋,但那卻楓葉全紅了,她站在院門處,遠遠望着那楓樹,宛若一團熊熊火焰,燒紅了天。
燒天?呵,還真是個好兆頭。若是真能把天燒着了,也不枉她來這重華宮一遭。
元景初在她身邊站着,不知這院子是否合她心意,于是一直暗中觀察着她的神态。她不經意勾起唇角,朱唇與楓葉的顏色交相輝映,三千墨發随風起,淩亂了她眼中淡淡的哀傷。
他看得癡了,連她投來的目光都不曾閃躲。
泠兒沉默地看了他幾眼,他恍過神,意識到失态,急忙遮掩道:“我們進屋看看吧。”
随後他們進了房間,房間不大,但采光很好,而且窗邊就是那棵百年楓樹,時不時還會有紅葉落進來。香樟木的床榻古樸大氣,淡青色的床幔清新雅致,房裏擺設不多,也并不貴重,都是些青白的顏色,倒也別致。
見她看的差不多了,元景初問:“怎麽樣,泠兒可喜歡?”
泠兒把月白色的小花瓶放回原處,回到他身邊,“喜歡。”
“若是還缺什麽,我去幫你尋來。”
“都很好,什麽都不缺。”
“那好,若是以後有什麽需要,随時跟我說。”說完元景初看看窗外,“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去用膳吧?”
“嗯。”泠兒點點頭。
元景初差人端了晚膳過來,天色有些暗了,他點了盞燈放在桌上,之後牽着泠兒坐了下來。
親手給她盛了一碗米飯,把筷子順好放到她手裏,“我不知你喜歡吃什麽,所以就讓他們多做了一些,你嘗嘗看,若是不喜歡我讓他們重做。”
說着夾起了一小塊茄汁魚放進到她碗裏,泠兒吃進去,嗯,可以;又一片竹筍,嗯,也可以;又一塊麻婆豆腐……
不可以!
泠兒突然皺起眉頭,嘴裏像被燒着了一樣,可她也不好意思吐出來,硬生生咽了下去,于是那火一路向下燒到了胃裏更加難受,她忍不住咳了起來。
元景初一愣,趕緊倒了一杯水給她,然後伸手順着她的後背,“你不能吃辣?”
原來那種刺激的感覺叫做“辣”嗎?那她是真的不能吃。
泠兒點點頭,又喝了一口水,逐漸緩了過來。
泠兒不能吃辣。元景初在心裏默默記下。
他把麻婆豆腐移到最遠處,看了看,又把一切帶辣的菜都移走了,之後舀了一碗清淡的三鮮湯端到她面前。
泠兒還沒拿起勺子,就聽見外面有聲響,之後門被推開,進來了幾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泠兒大家都知道是誰了,她的性格會跟琅塵有很大的不同
但有一點是三萬年間都沒有改變的——
愛
真的是愛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