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十四章
“塵兒?”宴嶼見她恍惚停下喚她,沒反應,又喚了一聲,“塵兒!”
“啊?!”琅塵吓了一跳,回過神,眼睛不住地眨,手指絞在一起。
宴嶼的目光擒住她,将她一切表現盡收眼底,他強撐着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直視自己,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星神,便是煞魔的惡魄所化。”
“這……不,這,怎麽會……”
琅塵不知所雲,她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但沒辦法,這就是事實,生而為神、僅有三魂而無魄,三界之中,唯夜寰一人。
宴嶼看出了她的無措,手上的力道松了松,輕聲而問:“塵兒,你是在害怕嗎?”
“不是。”琅塵毫不猶豫地否定,她心慌、她無助、她語無倫次,不是因為害怕,她只是一時間無法接受。她挪挪身子,咽了咽喉嚨,“你,你繼續說吧。”
宴嶼看了她一眼,反應好像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走到琅塵身後,将手輕輕放到她的肩膀上,“你剛才說的他現在出現的異常,都是惡魄要蘇醒的跡象。若惡魄一朝蘇醒,他必為惡魄所噬,重為煞魔。”
琅塵身體一僵,脫口而出:“那怎麽辦?”
“悲魄和恐魄可暫緩,但要盡快助他生出愛魄,非如此,煞魔必當再世。”他停了停,周遭頓時靜得瘆人。
琅塵心更慌了,焦躁不安,語調也襲上了幾分急促,“然後呢?你快說啊!”
她的身子說着就要往後扭,宴嶼手上用力鉗制住她,垂眸微勾唇角,不疾不徐道:“但是七魄中愛魄最難生,于他更甚,煞族之人僅有惡魄,通身玄黑,以石為心,無情無愛,殺戮為崇,想要讓他們生魄,比讓天河水倒流還難。”
可從最初宴嶼要她助夜寰生魄,到現在将一切告知,若無解,宴嶼定不會做這些無用功。
思及此,琅塵心中稍安,道:“但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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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嶼并未馬上回她,琅塵只覺得肩上的力度大到極致,而後猛然消失。宴嶼繞過她踱到香爐前,撚手間那香氣便披上一層薄光,像極了天河漲潮時騰起的星霧,缭缭而上,化而為屑,遂揚灑于天地間。
琅塵盯着那香氣,腦中一片混沌,待回過神來時,天邊已如血,昙鳥飛了一撥又一撥,直到宴嶼的影子從他腳邊被拉伸到三尺之外後,他終是開了口。
他的聲音不似以往之清亮,像是被沙刮過,又刺又啞,“你,當真想幫他嗎?”
“我一定要幫他。”琅塵從沒有像現在這般堅定。
一團白氣從宴嶼口中溜出,他回到琅塵身前,雙手複抓上她的肩,那驕陽般的瞳仁此刻深邃如淵,将琅塵死死囚于其中。
“若要幫他,你會盡失所有,你還要幫嗎?”
琅塵攥攥拳,眼神反鎖住他,一字一頓,“要、幫。”
他又盯了琅塵半晌,眼底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繃緊的身體忽地洩下來,綿軟如扶搖宮的雲糖,卻一點都不甜。
“要生愛魄,僅一種方法。”宴嶼頓了頓,聲音如遠古傳來,冗長幽遠,“先得愛,次奪其愛,再為愛所叛,最後親戮其愛,遍嘗悔恨苦痛,方生愛。而你,便是其愛。”
先得愛,次奪其愛,再為愛所叛,最後親戮其愛,遍嘗悔恨苦痛,方生愛……
而你,便是其愛……
“轟——”
琅塵極其怕雷,而此刻腦中炸響的這道雷比任何一道都來得生猛,可她卻做不出任何反應,只任它一遍遍地回響,一遍遍地将她劈裂。
“一步步執行,一步步推進,如若成功,他便會在此過程中生出最後的三魄,愛恨悔相存相伴,依托而生。在最後一步中,三魄落根,共同作用,惡魄因此而滅,而他,也會成為真正的神。”
驚雷漸隐,琅塵只覺得頭疼異常,特別疼,特別……
她抱着腦袋滑下椅子,縮成一團,死死捂住耳朵不想再聽他講任何一句話,可宴嶼卻不依不饒,蹲下身強行掰下她的雙手,逼她擡頭看他。
他又說:“塵兒,一共四步,但在這四步之中,你要受盡酸楚,身心俱損,而最終的結局,是你非死不可,如此,你還要幫嗎?”
琅塵木然地看着他,眼中晦暗溟蒙,恍惚不語。
幫嗎?她才活了三千二百歲,她還沒有看過忘川的息光,還沒有聽過聆音仙君說過的人間昆曲,還沒有吃完所有口味的雲糖,還沒有看到淳霂說要找到的那個比夜寰好一萬倍的人……
她還沒有嫁給他……
可是,他不能變成煞魔啊,他那麽好,那麽溫柔,他真的不可以變……只要有愛,只要有愛他就可以成為真正的神,然後,他就可以替她去看、去聽、去感受這世間萬物、去體會這冷暖炎涼。
這樣,也挺好。
琅塵眼裏的光雖然暗了下去,但至少到最後,她可以把光,放到他的眼裏。
她擡起頭,啓唇:“只要是他。”
只要是他,她便能夠奮不顧身、無怨無悔,哪怕是命,她也可以不要。他那樣好的一個人,如玉樹臨風前,月映天河岸,她怎會忍心讓他變成嗜血如命殺戮成性的煞魔?……
他只适合站在天河裏,看群星璀璨,品風雪荏苒。
宴嶼別過臉去,他終是逼着她走到了這一步,明明一開始就知道她只是一顆棋子,但真到了要她發揮作用的時候,他卻還是覺得酸澀。
可既已落子,覆水難收,他只能繼續把她往前推,希望結果可盡如他意。
“接下來,該進行第二步了。”
宴嶼說。
琅塵失魂落魄地離開子爍宮,腦子裏一直回蕩着宴嶼的話,中途好幾次差點從雲上跌下去。
她不怕死,真的,她不怕,她只怕再也見不到他……
如果她死了,夜寰會傷心嗎?應該會的吧,他的七魄皆因她而生,他的喜怒哀樂只因她而起,他應該是會傷心的,可她不想讓他傷心,她只想看着他笑,他一笑,薄唇微翹,眼角微彎,整個世界都亮了。
所以,她會好好配合宴嶼,好好地配合他演戲,等戲演完,夜寰就會恨她,那樣的話,就算她死了,他也不會傷心的吧……
心突然疼了起來,像是一塊巨大的琉璃從高空墜落,砸在她的心上,摔得粉碎,每一片都倒映着夜寰的臉,閃着難以言喻的、溫柔的光,可她還沒來得及看清,心就被抓了一把,然後萬千碎片紮進心房,霎時鮮血淋漓。
痛,真的好痛……
琅塵攥緊胸口趴跪到雲上,那痛從心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毛孔也被盡數填滿,心一動,渾身便跟着顫抖起來。
那悸動如此熟悉,琅塵一頓,再一感受,沒錯,不是心動,是守靈珠……
是夜寰!
琅塵慌忙往垂星宮趕,雲沒着地她就踉跄着跑下來,跌跌撞撞沖進執清殿。
殿裏很黑,參商殿的東珠明明亮着,可執清殿卻一片漆黑,琅塵摸索着向前,試探地喚了幾聲:“神君,神君?”
腳下好像踢到了什麽東西,琅塵竭力穩住身體,這才反應過來應該撚道光的,雙手顫抖,撚了好幾次才撚亮,待眼睛适應過後,她才發現殿內雜亂不堪,床幔也被扯了下來飄蕩在床前,缦後似乎有一個人,光把他的影子淺淺地貼在牆上,朦胧的一團。
繞過滿地的桌椅碎片,琅塵将微光移到床邊,隐隐照亮了床頭那個縮在一起的身影,她輕輕地走過去,把手慢慢地放到他的手臂上。
“神君……?”
夜寰緩緩把頭從膝間擡起來,光往前湊了湊,琅塵霍地睜大雙眼,死死地捂住嘴,拼命不讓自己叫出來,恐懼罩滿全身,連光都跟着不停抖動。
床上的,已經不是原來的夜寰了。
衣衫淩亂不堪,墨發亂糟糟地披滿全身,只露出半張臉,那臉慘白,四周泛着玄黑,像墨汁在不斷翻湧。他的嘴是黑的,整個眼球也被黑色吞噬,無白無光,眼底冒着黑氣,一條銳利的黑線深深地刻在額頭上,同樣往外湧着濃烈的黑氣。光從側面打過來,這張恐怖的臉被籠在陰影下,更顯陰森詭異。
他的樣子讓人毛骨悚然,但全身卻微微打着顫,整個身子蜷縮在一起,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手攥着褲腿,指節猙獰。
顯然,他在害怕。
琅塵咬住嘴唇,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她把光送至半空,慢慢地移到床邊坐下來,雙手将擋在夜寰臉上的發絲撥開,捧住他的臉轉向自己。
她心裏很怕,因為她知道,這是惡魄蘇醒的征兆,但只要沒有完全蘇醒,夜寰的意識就不會完全被它吞沒,只要還有一絲意識,她一定能将他奪回來。
她微笑着,緩慢地靠近他,輕柔地對他說:
“別怕,”她說,“我來了。”
在幽冥谷的山洞裏,也是這五個字,讓她瞬間安心,而現在,這五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帶着溫暖和撫慰,柔柔地吹進夜寰的耳朵。
黑線慢慢變細直至消失,臉上的黑氣褪去,眼底逐漸明晰,直到瞳仁的輪廓再次顯現,夜寰看清了眼前的人,慌亂地一把抱住了她。
他把她緊緊地箍進懷裏,用盡全力,像是要把她揉進骨髓,他把臉埋進她的頸窩,大口大口地喘氣,一個勁地往她身上貼,貪戀地吸取她的體溫,似是這樣才能趕走他內心的無助與恐懼。
他一直抱着她,不松分毫。
琅塵感受到了他的驚恐,伸出手攀上他的背不停地撫摸,貼到他耳邊細聲安慰:“別怕,我在呢,我一直都在,沒事了,沒事了……”
意識逐漸恢複正常,夜寰擡起頭來看着琅塵,雙手微顫,不肯離開她的背。
“琅塵,我很害怕……”聲音喑啞,喘息戰栗,“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怕我會傷害你……”
原來是這樣。
琅塵千瘡百孔的心又疼了,恐魄,也是因她而生。
這樣驚慌的夜寰,這樣脆弱的夜寰,這樣柔軟的夜寰,不管哪一種,都是她愛着的夜寰。
她的夜寰,她絕不會讓他消失。
琅塵重新抱住他,不斷親吻着他的額頭,像他吻她時那樣,眷戀又纏綿。
“沒事了,沒事了……”她呢喃道,“我絕不會讓你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