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ter064 骨塔
第64章 Chapter064 骨塔
翌日破曉,熹光照徹。
極北地界,古冰堡之外。
高大的、拱頂偏圓的堡壘于金華下矗立,古舊威嚴,行人皆不敢近前。而于其四下,厚重石牆之外,一列身披漆黑兜帽的貪婪教徒例行巡視,完畢後,紛紛靠牆,露出困倦懈色。
接連落下的哈欠聲中,排在最末的教徒忽而回首,露出警覺神态。
“喂。”他撞了下身側人的手肘,壓聲詢問,“适才微響,你聽見了沒?”
身側教徒懶懶應了聲,呼出淚花:“沒,是又聽錯了罷,我說你成天疑神疑鬼,有此空暇不如睡一覺實在……”
對方還在抱怨,最末位教徒卻兀自蹙起眉,心道,不對。
适才他分明覺察,有一道銀白身影自身後飛速掠過。
是入侵者,抑或是別的什麽?
他再不顧其他,轉身悄然追去,踏過枯敗草地,繞牆循聲而去。
須臾樹蔭撒落周身,他于轉角處停步,低頭,卻望見了一團圓茸茸的、雪白的毛球。
“貓?”教徒詫異挑眉,“此處苦寒之地,何來的貓?”
雪白貓咪搖搖蓬松的尾巴,仰頭無邪地望他。教徒嗤笑了聲,心道自己确乎是疑神疑鬼,正要一腳踢開,倏然後頸之處傳來銳感。
一雙森而冷的剔透瞳珠乜他,銀發青年漠然啓唇:“別動。”
“你……”教徒難遏顫抖起來,“你是誰……”
Advertisement
白司寒色彎唇,不見笑意,他吐字似呓語,卻恻恻瘆人:“你的異能心種,似是不錯。”
此句令教徒毛骨悚然,他欲要掙紮,卻驟然遭得後頸劇痛。
“我說。”白司咬唇輕且啞,眯眸重複,“別動。”
教徒吞回慘叫,他眼睑痙攣,顫視白司,期艾道:“你、你到底想做什麽?”
四目對視的剎那,白司忽而輕笑,他凝瞳而視,就此施展借靈之術。
銀白晶瑩流光似雪水汩汩,倒灌流淌入瞳珠,教徒雙眸一霎空洞,他恍惚眨眼,再望時,身前人已然消失不見。
而适才一切,仿佛他無所憑據的臆思幻象。
心中唯餘莫名執念,他想要找到貪婪教主正在何處。
*
教主無,此瞬正于冰堡極高處,撐開長腿,執瓷白浮金杯盞而悠坐。
長案旁側十步之外,女仆含懼色,謙卑行跪禮道:“神君,您的客人今時已至。”
教主漫不經心地微舐了下杯沿,覺出乏味,懶于施舍睥睨眸光,游漫端詳杯中物:“嗯。”
女仆難以揣明其意,她惴惴良久,妄自進與退皆是死路,終是咬牙出聲:“神君,婢鬥膽祈問,可否應順其求見之請,祈神——”
“不必勞煩姐姐。”
此句遭截斷,倏有洶湧風聲降臨,女仆驀然回首去,望見雪發青年踏風抵近,血瞳含森森笑意。
“跡自來了。”
此句落,女仆覺出其恣意,一瞬悚然,而其之上座椅中,無終得掀眸,勾唇,玩味望他。
“真真放肆呢,陛下。”無輕緩擱置杯盞,“便是一時半刻,亦等不及麽?”
尾音落,女仆顫巍回望。宛斯跡抵唇輕笑,須臾他微微屈指,遽然有風呼嘯似月鈎,一瞬鈎得女仆脖頸,女仆猝不及防,猛遭滑地拖拽,尖聲慘叫着消失于門外拐角。
“呵……”宛斯跡微微捏響指骨,“與您談話,跡不喜有礙眼雜碎。”
無不語,盯他恻恻陰鸷眉眼,笑竟漸濃,提腿起身,容緩步步踱去。
“我的好陛下。”無啓唇,咬字含笑,“是有什麽悄悄話,欲同無來講麽?”
二人眸光逡巡,交錯複又定格。
下一瞬,豁然傀儡咒遭動,宛斯跡踉跄摔跪,卻并不意外。
紅瞳輕輕眨,他彎眸笑,虎齒露尖,顯其狡黠又無辜,末了輕語:“得神君此令,即便跡原本不須言,也該絞盡腦汁,從您所願。”
此話說得慰心,教主似遭取悅安撫的蛇類,豎瞳緩緩縮聚,勾唇眯眸:“哦?”
“神君。”宛斯跡低聲喚他,“自您施舍諾言,承諾将要任命跡為第一神之事,跡夙夜渴求,快要瘋了呢。您看,不如……”
他盯着無,餘下半句不宣之于口,卻露出野心畢露的邪相。無端詳他,微揚眉尾,似愈感愉悅:“此事不急。”
宛斯跡瞳底流露黯色。
無睥睨轉平,将他一應神色盡收眼底,逐步拾級下得高階,道:“然另有一事,迫在眉睫。”
下一瞬四下鋪展墨色流霧,催發景象迅疾變幻,二人現身于嶄新一處。
立穩剎那,身前人血瞳剎那劇顫,其下咫尺景象灌湧入眸。
一座塔。
一座由無數密密麻麻慘白骷髅,堆疊而成的,百丈高塔。
斷顱、殘肢、紅腸一層一層交錯重合,風拂其罅隙,發出哀嚎般的、空蕩瘆魂的不絕嚎啕。
他們立于塔頂,萬千白骨凹陷空洞的眼窩直直望來,嘶咬般釘死在宛斯跡僵直發寒的脊背,蔓延遍布四肢百骸,教他一瞬悚然。
人間地獄。
宛斯跡斂眸望,正當足下,是一顆男孩的顱骨,他甚是新鮮濕漉,還騰騰冒着白汽,其額上眼前,綁着一道發帶。
發帶……
記憶河海倒湧回潮,許久之前的蔻玉戰場之上,他曾以額抵其額,贈予半數修複異能,救下了這名男孩,令他逃離戰場。
霎時間他狠力眦目,望向教主。無森詭笑語,似不察般詢他:“怎麽了?”
宛斯跡青筋爆凸,一瞬提步,迫近,卻下一剎:
無欲要就此發動傀儡鎮咒。
他屈膝抵足而跪,攥掌捏碎了男孩顱骨,玩味一般搓動指腹,令其随風彌散。
又逾半瞬,教主舉止微滞,幡然察覺身前人舉止何意。
他凝眸,森然望見宛斯跡狠煞擡眸,仰面直視,啓唇擲字:“神君,有眼無珠之物,跡亦感厭煩。”
此句切齒,似犬類無理狂吠。
良久。
他同他相望不語。
而良久之後,教主發出嗤呵,又遽然縱聲大笑。
宛斯跡亦随其而低笑,二人笑聲猖獗蕩徹。浩蕩風聲呼號,攜裹哀嚎沖貫雲霄,遮天蔽日,日華漸漸遭蒙。
四下溫度緩慢降冷,猶似白晝颠叩入夜。
而眨眸間,又頃刻。
無笑得累倦了,散懶眯眸歪頭,仔仔細細端詳他須臾,後猛力提靴,竟一瞬将他踹下高塔!
雪發急墜而下,砰地狠狠鑿地入泥,宛斯跡驟嗆猩紅。剎時地陷三尺,凹坑中人撞斜,緋冶唇尾洶湧噴濺,他狼狽仰眸,嘔心狂咳,卻見無飛身從容下得高塔,一腳踩上他肩,又纡尊降貴地低下去,伸手扯拽雪發,迫他擡首望來。
“妙哉妙哉。”嘆息幽幽。
“無今日才有幸得見。”教主谲怪森笑,“我的陛下,還當真是一條絕佳瘋狗。”
譏诮笑聲鑽震耳腔,宛斯跡偏頭微咳,又壓抑咳聲,狼狽吞回血沫。
可饒是如此狼狽,如此遭壓制,他卻似是混不在意怎樣受辱,怎樣遭諷,僅是猙獰勾唇,虎齒嗜殺顯露,如同犬類不再藏兇惡,咬字輕啞低沉,又瘋又邪:
“瘋狗宛斯跡,十分樂意為您效勞。”
“神君……”他以餘力艱澀擡手,踉跄跪起,輕輕扯拽教主袍角,極度謙卑馴順,又極度癫狀癡恍,懇切祈求道,“下次殺人之時,求您分跡一杯羹呢……”
教主盯他良久。
袍擺遭其扯皺染血,他蹙眉似感嫌惡,提膝抽回,冷哼一聲。
而後兀自旋身離去。
宛斯跡跪倒在地,斂眸銜瞳,面容沒入漆黑綽影,默然不語。
其側,遠處,有教徒巡游路過,察覺到他所在。慌忙奔來,瞧清他面容而後,戰戰兢兢伸手,便要來扶他。
然那雪色瘋犬卻似遭觸怒,冷冷乜瞳,沉鸷斥聲:“滾。”
教徒一瞬流露怖懼之色,連滾帶爬,匆促離去。
宛斯跡低寒緩笑。
轉瞬後他大踏步離去,因此絲毫未曾覺察,那教徒于驚慌奔跑間遭石塊絆倒,倉皇起身後,又不受控制地扭動脖頸回首,再次回望向他。
望向他,直至那華袍身影施展移形之能,疾速消散于堡樓轉角之後。
那雙空洞的眼眸愈發失焦,教徒猝然木立,再無動作。而他眼瞳之中,滾滾異能之流悄然無聲淌向冰堡之外,那城牆側樹蔭之下的銀發青年蹙眉默立。
借靈之術于異能者耗散巨大,他為維持餘力,為令自己不倒,纖勻的長指極力攥住樹身,而那樹身凹陷,陷槽之中,已遭其指尖攥出的潺潺血跡所染透。
白司于光暈覆融下撲簌眼睫,掀眸,仰擡淺淡瞳珠,眺望向厚砌高牆。
他面無縷愫的面龐終是生出裂隙,漠色悄然撤去,流露哀戚。
“阿跡……”
許久。
許久。
他恸聲低泣,低泣漸息,長睫簌顫。
風将他銀白發絲拂亂浮曳,他恍惚阖眸,微晃地轉身去,一剎那,斜影拓出形銷骨立之姿。
猩稠血跡随緩步而滴落,他一寸一寸消浸在灼灼焚燒的光輪白圈裏。
雪白貓咪垂首輕舐了舐血跡,轉過毛茸茸的腦袋,躍跳跟随,随他溶入閃爍光圈,消失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