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Chapter065 迩香
第65章 Chapter065 迩香
臨迫子夜。
冰堡其內蠶白燭火徹晃,西側宴廳明如白晝。
歌女琴姬的婉轉長調裏,賓客衣冠光鮮,皆為貪婪教中者,受得教主無邀請至此,設席款待,親目見證新一代十大主神繼任時刻。
傳聞之中,曾經,貪婪教會雖設立十神,實則卻僅有九神,首席之位由教主親掌。
而今夜,此座高權交椅卻讓給了另一人。
誰也不知此人是誰,然經密信相通,而今滿座皆知,此一人異能莫測,幾可比肩教主神君。
各色眸光裹挾各色神情:不屑、好奇、豔羨、畏懼、妒忌、警惕。
直至某一瞬,雪發青年趨布随教主逾入廳內,十字耳墜似血璨星辰輕曳,他漠然提唇尾,微笑卻無笑意。
那張張面孔情緒皆變幻為齊齊一色,即是恐懼。
那至為可怖暴虐的風冥陛下,宛斯跡,怎會、怎會是貪婪教第一主神?
紛紛瞳仁震顫,悚然僵立。而須臾後教主落座,斜揚眉稍,低言道:“怎麽,諸位有疑?”
衆人剎那回神,躬身行禮同呼:“參見神君,貪婪無罪。”
教主舉盞眯眸而笑:“貪婪永生。”
他勾盞飲盡酒漿,而後猝然抛盞,生生砸碎了歌女顱骨,以之祭宴。
一時四下陡剩琴聲,琴姬面露瑟縮,手中風琴卻不敢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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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雅琴音裏,教主盯猩血而笑,輾轉表露餍足。待其落座,四下賓客置若罔視,随之而坐。宴廳內寂靜一片,教主漫不經心下令開席,卻因各懷心事,遲遲無人敢動。
忽地,其身側隔位的第二主神,欲,皺了皺圓潤鼻頭,倏然輕笑。
“嘻嘻。”欲尚存稚氣的面容被他捧在掌上,似無知乳虎,甜脆道,“宛斯跡,你奪走了我的位置。”
此番分明挑釁字眼落耳,在場衆人盡數倒抽寒氣,默待反應。而意料之外,宛斯跡卻是并不見惱。
他微笑似覆戴精致面具,颔首斂眸,近乎施然謙禮,愉顏悅色道:“是呢,真是抱歉。”
欲眨了眨盈滿驕縱天真的眸,他瞬移而去,勾攬宛斯跡後頸,迫他彎身,咯咯笑道:“不行,我要與你同享此席。”
宛斯跡遭其束制,笑意卻漸熠熠,他似無有脾氣,任咫尺處的男孩頑鬧,望男孩毫不客氣地掠食他案上餐點。
噢。衆人心下恍然,至此頓悟。
原來這位兇名在外的風冥陛下、新任第一神,實際是為好講話的主兒。
于是陰霾消解,熱絡氣氛蕩漾散開,接連捧酒盞相笑寒暄。膽大肆意些的賓客上前,先同教主阿谀奉承一番,又谄媚轉向宛斯跡。
恭維之辭,不絕于耳。
良久,宛斯跡疏淡悠游應下又一人笑言,似困乏微醺,同教主行別,暫離席而去。
四下一瞬寂靜,又複喧嚣。觥籌交錯間,唯有少數幾人敏銳覺察,一只遭教主所控的骷髅傀儡悄無聲息地出現,随同宛斯跡離開,沒入滾滾夜色。
*
夜色漸深黯。
冰堡外九十裏長街,行人往來,穿梭市集。
宛斯跡偏步拉遠熱鬧,嚷笑聲如潮褪去,轉而邁入寥寥人經的漆黑巷道,身後的眸光依舊如影随形。
他眉心壓低,複又繞出巷弄。
須臾後他緩倚上點心商販推車,于商販生出疑惑前,擡手随意扔了幾枚金幣,得賠笑請他自便。
他漫不經心地微擡血瞳,似覺索然,直至視野落映入一道颀長身姿。
那是位年輕的賣花人,銀帶束發,戴薄木镂紋面具,肩上趴着一只雪白貓咪,懷中抱着大捧藍冰玫瑰花束,卻少有人問津,生意慘淡。
良久,他仍尤自靜立着,不生半分沮喪,執着等待誰來光顧。
霎時間紅瞳失焦,宛斯跡迫己扯回神智,他倏然很輕地、微末地,彎眸笑了下。
旋即大踏步朝那賣花人走去。
橫穿行過街道的時刻,一輛馬車恰巧奔掠而去,濺起泥污。雖說有所退避,卻依舊染髒了那賣花人的袍角。
賣花人默然垂眸,望向斑駁黑濕,他輕輕嘆息,欲彎腰擦拭。
而下一瞬,眸光乜見一道棕赤長靴,疑似今夜首位光顧之人似從天而降。有人笑吟吟地道:“這位漂亮哥哥,怎生如此狼狽?”
此句沉啞字詞似狡黠調笑,方落得耳尾,賣花人淺瞳剎那渙散。
他怔然直身,望向一步之遙的雪發青年。
倏忽有商販拉動鈴铛,空靈撞響沿街道萦繞蕩漾,叩敲催動洶湧人潮。又有凄涼幽風頃刻卷掠,賣花人發帶遭其拂走,銀白發絲亂舞傾洩,數支冰藍玫瑰花束嘩啦落地。
镂紋面具之後雙瞳顯露怔忪,淡唇翕動。
似啓千萬話語凝滞于喉間,卻僅是尋常般歪頭輕笑。他壓抑尾音哽咽,咬字歡愉地詢問道:“先生,您要買花麽?”
“要呢。”宛斯跡又近一步,傾身暧昧耳語,指腹柔慢摩挲卉瓣,意味深長輕笑,“此一朵,此一朵,我全部都要。”
“那還有,我呢……”賣花人踮腳仰頭,佯作輕浮姿态,放肆地攬上對方勁瘦腰肢,偏生眸色灼閃哀戚,“我區區販花者,因先生生得俊美,心蕊怒放,祈求恩澤,您要且不要?”
宛斯跡透過面具,盯着他剔透瞳珠,眉心沉下,不語,赫然打橫将他抱起。
他斜乜身後憧憧眸光,隐匿殺意,一瞬飛移,于其糾纏監視之下,明目張膽地抱賣花人直入冰堡客樓。
骷髅傀儡微滞,跟從而去,駐足于第一神居室之前。
室內燃昏昏燭火,叩打在窗棂薄紗之上,留下綽影。雙影漆纏相吻,發出澀悶哼喘。
瞧上去,就好似是風冥陛下宛斯跡難耐寂寞,同萍水陌客一晌貪歡。
骷髅傀儡退開半步,撤回窺探眸光,而後悄然失了輪廓,再尋不見蹤跡。
*
窗外的異能波動消撤。
那糾黏在一處的影子稍稍分離,宛斯跡欲再吻,又傾身。
卻于下一瞬,遭一支銀槍抵住了下颌。
“別動。”賣花人,即弑神官白司肅殺冷喝,“白跡,誰允你入貪婪教會。”
這一句帶着愠惱的輕喚,喚醒了宛斯跡皮囊之下沉眠的白跡,白跡笑吟吟舉高雙手,虎齒露尖尖,作無辜投降狀。
“哥哥。”他祈求般地、撒嬌般地喚他,“您生氣了麽?”
白司蹙眉,他啓唇欲再言,下一瞬,修長手指叩搭于面具邊緣,将其揭開。
蒼白失顏色、漂亮似墨痕的面龐得以顯露,恍如魄将消弭的塑像,流去生氣。剔透淺淡的瞳珠自眸下掀顯,瞳光澈泠,似空蕩湖面,惹人心疼。
白跡剎那失語。
血瞳顫簌,他死死盯着那雙白瞳,默然黯沉地,壓低眉心。
良久,弑神官怔然,他撤了槍,端詳他,踟蹰輕語:“阿跡。”
白跡一瞬緩色,他勾唇彎眸,複又盈滿笑意:“嗯?”
“阿跡……”
白司又喚了聲,他咬了下唇瓣,銀槍掉落到地面,他仰頭望他,擡指,指尖摩挲眼前許久未見的眸與唇,白瞳瞳底流露克己哀戚。
“阿跡其實很疼,對麽?”
白跡似不解,他抵近去,眨眸歪頭:“哥哥在說何處?嗯?”
他分明是要以笑語作掩飾。
哪怕是此刻,阿跡也不願教他難過。
可怎麽、怎麽會不難過?那樣高的骷髅塔,他眼睜睜望着他摔墜下。
白司蹙眉愈深,他踮腳仰頭,覆攏他雪發之下的額頭,輕輕拭揉。
“此處……”
指尖逡巡而下,他滑過鼻尖、下颌、脖頸,緩慢游曳至胸膛。
“還有此處。”
他低低地輕呓,似哽咽,似啜泣,白瞳流溢悲傷,“全都在疼。”
那微涼指尖誘發戰栗,灼灼松木香遭兀惹,洶湧漫近,白跡笑稍淡,眉目似蒙上漆血紗霧。
“阿跡,好疼啊……”
尾音因泣而頓熄,白司長睫垂落,眼尾勾勒水痕,素來冷靜從容的弑神官終于流露脆弱,他似更甚于他感受到痛感,似随時将遭打碎,整個人搖搖欲墜。
阿跡的傷,阿跡的疤。
他不敢再碰,不敢再看,他怯懦極了,恐懼極了,他怕咫尺之人又一次地沒了心跳,沒了脈搏,抛他離去。
他堪堪立在那裏,卻心遭疼絞。
白跡盯望他,等須臾,終再難抑心悸,他偏頭去,點吻眼睑,輕舐水痕,又捧他下颌,咬上了那淡白薄唇。
松木香裹噬冷香,冷香遭啃銜,白司泣似恸哭,他踮腳被吻着,眸尾淚珠大顆大顆滑落。
白跡輕撫他面頰,以齒伐跶,占據潮漉上颚,他再一次發了瘋。
哥哥……哥哥。
我的哥哥。
分離後的夙與夜,他千萬次地于心底默念,他千萬次地戰栗難忍,他千萬次地肖想此瞬,他想得癫狂、想得快要饑渴至死。
“哥哥……”他于吐息間呢喃,偏執喑啞,“哥哥……”
哥哥又在為我而哭。
我該如何如何,教那割撕我心的淚珠停止滴落,又該如何如何,騙得哥哥笑一笑。
漫漫長夜凄寒,雪白貓咪跳下肩,仰起頭,望向那窗棂。
窗棂上的光與影似刻印,那樣深濃,卻肆虐錯容,重疊于一處,再難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