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hapter048 噴薄
第48章 Chapter048 噴薄
時針悄去半周。
白跡深憊倦然,沉沉又昏睡,紅瞳含斂入眸,柔軟雪發覆下,血色十字晃落在哥哥肩上。
白司柔慢吻他額角,微勾唇輕笑。
累了麽?他的阿跡,他的小狗。
緩捏着白跡溫涼的指尖,白司垂眸,其下車輪漸行穩,他以結界挑簾外望。
已抵達威藍了。
然不知為何,素來喧嚷不休的都城裏竟遍地寂靜,行人額上叩青色筒帽,神色肅穆。
發生了什麽?
窸窣腳步裏,又分明聽得身側白跡呼吸微弱,白司笑意淡去,眉微蹙。
須臾後車前簾布掀擡,車夫道:“先生,您該下車了。”
白司摘取銀絲發帶,淺灰發絲散落洩至肩脊,他遞交發帶給車夫,溫聲道:“有勞您。”
車夫愣怔望他,恍惚之間失神憶起,三年前某日午夜,他曾見過這張教人過目難忘的漂亮面龐。
彼時……他為販賣禁藥而偷入東靈邊境,遭貪婪教第五主神堵劫,這位年輕的先生罔顧自身趕赴險境,親自誅殺第五神,救下了他。
他記得那名随他同至的柯姓少年,喚這位先生為少主。
少主,且又于東靈邊境現身,使用銀白結界異能,若非不是白家少主白司先生,亦即當今弑神官大人,便再無旁人了。
Advertisement
車夫面露愕然——他從未想到能再次得見恩人,然而道謝之辭尚未脫口,頃刻間,白司與身側人一起消失離去。
良久,他緩緩回神,将那銀發帶小心翼翼綁在手腕,驅車離去。
而此瞬,于百裏之外。
威藍皇宮之內,大殿內群臣垂首交手,靜聽鳴鐘。
白司于殿外駐足暗計鐘聲,鐘鳴響七次,乃是……哀悼之音。
心下生不詳,他蹙眉擡眸。尚未及細思,又有衛兵欲要前來阻攔,望見他面容,識得身份,得他颔首示意,衛兵豁然變色,連忙向殿內通傳。
殿內霎時嘩然,群臣紛紛回首,四下竊竊私議連綿一片,白司踏步入內,欠身,欲要向高座之人,即女皇威爾麗,屈膝行禮。
怎料下一瞬,威爾麗諷聲道:“弑神官不必客氣,當真折煞本皇。”
語調滿是不屑與厭惡,教白司剎那倏滞。
轉瞬他仍施禮畢,扶白跡倚肩,疏敬直跪,淡聲道:“陛下,司無意叨擾,僅來此尋拜蘭因陛下。”
可怎料,此句一落,四下私議驟轉衆口紛紛怒罵:
“他故意的麽?這可是國喪!”“他适才沒聽見鳴鐘聲麽?”“我看分明是來挑釁生事!”“好生無禮,快将他逐出去……”
“呵。”威爾麗遽然冷笑,“拜尋?”
群臣噤聲,四下猝靜,望見那高高在上的女皇纡尊降貴,走下金階。
“弑神官先生。”她悠哉道,“您是真天真,還是假愚蠢?您難道不知曉麽,您的蘭因陛下,昨日便死了。”
霎時,白司雙瞳劇散。
他似遭兜頭淋凍灌冰,脊骨寒徹凝僵,眉心戰栗狠狠緊擰,灰眸眸光死死釘入威爾麗眉心。
“你……”他艱慢嘶啞道,“你說什……”
“真好笑。”威爾麗踱步,逼視他打斷他,“又在裝什麽恪守孝悌的可憐人。”
“白司。”一年前威藍女皇藏匿着的濃郁憎恨,在此刻終于層層畢露,幾乎猙獰,“你當威藍是什麽旅地,可供你自如來去麽?”
白司默然望她。
須臾後他側身放平白跡,叩首道:“司不敢冒犯。”
未曾料想的回應,又受弑神官伏拜垂跪,威爾麗怒意稍消,她胸膛起伏,冷笑:“可我看你膽子了得。”
寂默須臾,白司抑眉,嗓音輕而緩:“司自知沖撞陛下,今次唯求陛下施加威爾族療愈術,挽救阿跡,再無所求。若陛下應,餘生威藍即為雷池,司再不逾越。”
威爾麗眸淬暗光,冷笑稍減,居高臨下幽然打量二人。
曾經,屈居于那老女人、眼前此人之下的可憐蟲,是她威爾麗啊。
她已然受夠了處處遭人欺壓、處處遭人鄙夷的齊天屈辱,自出生起,人人都道她不比姊妹威爾谧,她像是一面晦暗無光的鏡子,終身只配躲在角落,映照她人之光。
哪怕再努力,亦是無人可多瞧她半分。
半分、半分!
因此,那一日,由着癞畜白司的放肆,由着老女人的縱容,名為紅的女孩将惡心頭顱扔到她大殿之上時,她便已然在盼望今日。
日複一日,她恨、她怨、她怒不可遏、她痛斥諸天神明乃至上帝!
而那昏聩上帝終得睜眼——她自然不能放過良機!
良久,她提起唇角,手中召得斑紋黑鞭,黑鞭足有十指粗,顯現蛇般怖感,遭她甩動,又陰恻恻言:“祈求我救人麽?此事好談。”
她倏然湊來,死盯白司,唇啓張:“你在此承我百鞭,不反抗,不呼痛,我便應你,如何?”
霎時人群又起私語,接連有人色變,神态各異:“足足百鞭?”“那可是威藍重刑!”“弑神官定會喪命的!”“活該吧,誰讓那白跡曾在威藍如此嚣張……”
私語疊起又漸息,須臾間,蒼白面龐微仰,弑神官漠無情緒,唇翕動:“好。”
衆臣錯愕。
可此瞬去,黑鞭飛揚,悍力猛甩而下,透肌入骨。
白司脊驟然彎折,恍遭撕魂裂魄,劇痛迫他蜷起又摔而撐地,他瘋狂戰栗,冷汗潸然。
痛極!
他哽回悶哼,咬唇切齒,教齒床崩響,攥拳,灰瞳剎那渙散,尚未凝聚,卻又遭一鞭。
猩紅汩汩,死亡悄至,幻覺起了。
似有千萬花白蠕蟲湧鑽入髓、入耳、入鼻、入口,一只一只密麻遍布五髒六腑,爬動、啃噬、嚼爛。
極寒又極燙。
痛到極處,無須忍耐,渾無慘叫可發。
他趴鑿在地,控制不住形容猙獰,猙獰至狂亂痙攣,他淚滑眸尾,融入冷汗、猩紅,滴落下颌。
視野裏似乎模糊色塊在動,但他看不清晰——那是有人腿軟跪下、有人受驚昏厥,因為适才,他們聽得了骨骼脫皮之聲。
可那鞭還再甩落,一下、又一下。
白司失了神智,灰瞳無焦,宛若枯木再無動作。
黑鞭稍停,威爾麗釋放異能,痛覺回籠伴随灼灼焚骨之感,白司滞澀掀動眼睫,聽得威爾麗笑道:“還剩四十鞭。”
白司聽不清。
鞭再掼、再掼、再掼,此番落在頸側,他偏頭震咳,唇角咯血。
再也不痛,唯有僵然。
他怔滞望向身側半步外,阿跡似在安眠之中,他釋放微弱異能,探他脈象,脈象衰微,卻尚有跳動。
咚。
咚。
一聲一聲,漸次落,教那張蒼白、不似人形的面龐上浮現淺笑,他欲湊近去,可頃刻間——
那衰微脈象,猝然消失。
生生斷。
阿跡……他嘶嘲呢喃。
阿跡!他無聲狂嚎。
阿跡!阿跡!阿跡!阿跡!阿跡!阿跡!阿跡!阿跡!
灰瞳剎那融縮,喉間難遏迸發徹天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威爾麗陡止動作,白司竟翻身跪起,死死攥擁白跡入懷。
鼻息、頸部、腕部,确認無脈。
起初是痛。
而後是木。
熊熊寒意酷猛摧拉,他戰栗不止,跪立不穩。
“阿……跡……”淚已竭,命将竭,他俯身,破碎低吼,“啊……啊……”
可再無雪發浮曳,紅瞳含笑,粉唇喚他,吻他。
弑神官那張面龐已然不啻猙獰扭曲,近似獸類瀕死瘋狀,他赫然擡眸,眦目盯上威爾麗。
可怖強壓随之拔山倒樹襲蓋而來,威爾麗察得滔天殺意,意欲後退,卻于頃刻間,遭弑神官擡手掐住脖頸。
咔擦。
骨開出縫,威爾麗涕泗狂飙,爆發慘叫,霎時間衛兵皆至,團團圍攏殿心。
“放肆!你竟敢——”衛兵長高聲斥喝,卻霎時,遭銀白結界割作兩半,喝聲戛然而止。
群臣悚然。
威爾麗掙紮起來,她懼極反笑,望向那雙暴凸血絲的眸,猖聲道:“你若殺我,宛斯跡必死無——”
話未畢,白司摁她入地,以顱骨鑿出巨大凹洞。
轟——!
威爾麗失聲,遭白司拎起,他漠然似癫魔,啞聲啓唇:“救他。”
劇痛之下,威爾麗終于膽寒,她吞回血沫,顫抖起來,匆促應:“這就、這就救他。”
頸部力度因此句而稍緩,她得片刻喘息,忽而森詭微笑:“……方法甚是簡單,只需你凝刃剖心,将火種歸還,以命換命。”
此句落,她猛然掙脫白司之手,縱聲狂笑起來。
然而,不一樣。
與她料想之中,不一樣。
白司似是怔然,又似恍然,他僵滞望向白跡,唇微勾,浮現笑意。
是了……
灰瞳浮現幽淡光點。
只要我、只要我歸還火種與阿跡,就可以救他,就可以救他……
銀白結界瞬間凝聚,白司伸手抓握,他赫然刺皮貫心,滋啦!
滋啦聲響成一片,令人心神狂撼,弑神官……弑神官真的瘋了!
群臣慌忙逃竄,衛兵如石呆立,眼望那半簇火種生生遭剖出,遭白司捧入白跡心髒。
“瘋子!”威爾麗面容扭曲,“你與宛斯琉爾之子龌龊勾結!辱我族血脈!快滾出威藍!”
衛兵回神,随之高呼:“惡心!”“龌龊!”“肮髒不堪!”“污濁至極!”
“滾出威藍!滾出威藍!滾出威藍!”
白司于沆瀣間亘久耳鳴,什麽也聽不清。
然而金色流光灑落而下,他斑駁僵木的面龐之上浮現笑意,心生歡愉,只因,懷中人真的、真的,漸漸有了心跳聲、呼吸聲。
下一瞬,祈盼成真,喧嚣聲裏,血色十字晃曳偏垂,眸銜紅瞳轉而望來,他的阿跡終得蘇醒。
白司欺身抵近,在那千百次的謾罵、詛咒、聲讨之中。
吻他唇,舐他齒。
大殿內裏萬衆矚目,弑神官放肆親吻他的阿跡,似是聲勢浩大的、昭告衆生的一場盛華告白。
我愛他。
我如祭司,立于廢墟,手持一束幹癟火把,仰望黑夜。
痛楚至,絕望來,寒風催我折脊,暴雨踩我入泥。
但你們終将目睹,某一瞬間,火把轟隆燃燒,如同朝陽,恍若旭日,噴薄萬丈億年,永不熄滅,永遠熾烈。
祭司的愛從來沉默,再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