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036 砭骨
第36章 Chapter036 砭骨
日升,天即白。
陸陸續續有學生到教堂,嘈雜嬉戲,教這寂靜了一夜的教館鬧騰起來。
祁似昨日夜裏連夜批修課業,夜裏窗壞不堪擋風,竟因此而染上寒病,今晨起了燒熱,嗓子啞不成調。
眼看課時将始,學生們亂作一團,吵哄哄的,館長面色陰沉,開口便要詛罵。
祁似面色慘白,疲憊至極地露出歉然笑意,須臾後實在力不堪支,扶着椅背站起,又虛浮地晃了晃。
遭一人攙住。
“館長先生。”姬無扶着祁似的肩,微笑着道,“既然祁先生不适抱恙,不若由我暫代幾日,也好……”
此言未落,館長啐了聲。
“死瞎子湊什麽熱鬧!早讓你走還不走!”他斥喝揮手,“快滾!”
姬無面上仍是帶笑,只道:“我雖眼盲,卻也是聚行學者。代授期間,我不收銀錢,還請您讓我試一試,便當是還了您昨夜的收留之恩。”
館長微微一滞。
半晌後他狐疑地打量起姬無來,見對方神色自若,便道:“當真不收錢?”
“不收的。”姬無溫聲道,“無此刻即可立下字據,有違字據便付諸賠償。”
館長心念稍動,嘴上卻仍在嘀咕:“你哪來財物賠償?昨日不是還身無分……”
怎料下一瞬,姬無忽而湊近過去,附耳同他私語數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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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長驀然睜大了雙眸,與他對視。
“那、那……”他先是支吾起來,而後一橫心快速道,“那便準了你,倘若違約,便要依數向我作賠,否則我有的是法子整你!”
“好。”
姬無一禮,走至案邊鋪開白紙,執筆寫下字據。
祁似蹙着眉,見他适才種種表現,此刻又書寫無礙,心下已然起疑。欲要發問,無奈卻發不出聲,反覺頭腦愈發昏沉。
他緩緩阖眸,昏睡過去。
意識消失之前,他聽到館長呸了聲,斥他“惡心”。
*
惡心。
祁似周身僵木,恍若跌入昏暗的湖底。
他不記得第幾次聽到這樣的罵詞。
除卻這般,于祁家破亡沒落之時,有無數肮髒更甚的字眼都無所遺漏地湧入他耳中。
漆黑昏暗的卧塌前,父親重病發作,那總能背起他的肩膀佝偻如柴,臨死前枯瘦的手抓住他不盈一握的腕,白唇間咯出血淋淋的猩紅,然而半字未吐,就已然睜大眼逝去。
藥碗落在地面,他怔然起身,顫抖雙手,輕輕替父親合上眼睑。
而後起身,出門,屋外雷鳴不休,他穿着一襲單衣,狼狽散發,在大雨裏看着衆人擡棺來府邸。
冰涼雨水澆透了他的心,他因此病倒昏厥,而次日驚醒過來,思及母親未曾飽腹,便去廚室裏為他煮了一碗魚面。
滾油燙出水泡,也渾然不覺疼。然而當那雙滿是傷痕的手端着木碗開了門,橫粱木上挂着三尺白绫赫然入眼,母親死不瞑目的屍體晃蕩搖曳,她早已在昨日夜裏悲恸自戕。
屍體嘭地一聲砸落,連血都不曾淌下,仰倒在他足下。
耳畔嗡響炸疼,侍女們倉皇、逃走,發出一聲又一聲尖銳的慘叫,而他尚未落淚,轉身聽聞圍觀之人告知,他的幼妹祁漣遭家中下人猥亵,懷恨淹死在河底。
他拔足狂奔去河堤,抱來一捧蒼白骸骨。
繞是鄰居們羨他才名,此刻也覺他是不折不扣的災星。
嫌惡他、遠離他,不高興了,還要唾罵他。
而自那日起,他那是亦是寒症時時發作,症狀與父親極其相似,乃是無藥可醫的絕症,只好渾噩度日。
命運卻不恕他片刻,他在輾轉間聽聞鎮東的長姐在夫家遭受排擠,又懷有身孕,便只好匆匆趕來選任教館先生,一為謀生,二為護住長姐。
館長因幼時祁、王兩家婚約,且他祁似素有才名在外,才勉強收了他,卻日日挑他錯處。
他忍耐、忍耐,只因世間唯有長姐一人可伴。
再後來,就是這樣的、遭人唾棄的無根草,難忍本能地愛上了自己的學生明予。
他忍不住地靠近他,渴求他,好似肮髒滾爬的貓,奢戀懸挂在頭頂的燭,拼了命地伸手去觸碰,燙指也歡欣。
惡心麽……他喃喃。
睜眼醒來時,耳邊傳來清脆笑聲。
祁似撐着發麻的纖細手腕站起,柔風拂過,微微推動他向前走。
他扶牆慢行,一步一步走至教堂外的木格窗邊。
往裏望,教堂內幾乎座無虛席,教桌旁的不知姬無說了些什麽漂亮句子,惹得學生們皆在笑,立在教堂之後的館長也在笑。
少年少女們興味盎然,就連素來愛玩鬧的魏裏也聽得認真,睜大的眼眸幾在發光。整間教堂俨然不似尋常他授課時的沉悶。祁似垂下眸,在那笑聲裏沉默地轉身離去。
一點也沒察覺,館長不知何時已然跟了上來,在一片驚愕的目光裏憤憤地罵他什麽。
他只是麻木地挪走至寝屋前,他的手失了力氣,綿軟疲憊,怎麽也擰不開鎖扣。
他再維持不了站姿,緩緩蹲身下去,蜷縮起來,雙膝及地半跪着前傾。
好冷。
瞳內的白司亦遭寒涼籠罩,他感到滿腔壓抑的窒悶,那種濃郁的自我厭惡之感淹沒了他,他似是溺水,空氣如鉛塵,灌滿他鼻與喉,堵塞了他的呼與吸。
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沒了意義。
貓的燭被奪走了。
它只剩肮髒泥濘。
淚無法淌下,因長久的忍耐而難得發洩。病魔帶來的燒熱奪去了他的神志,隐約間,雙唇喃喃念出破碎字句。
太冷了。
冷到牙齒都在打戰,骨骼都在抽搐,魂魄都在震顫,冷到他再無法忍受,喉中溢出一聲低啞的、絕望的哀吼。
祁似與白司。
他們身份懸殊,生死相隔,卻又何其相仿。這世間芸芸衆生可憐憫病死者,卻皆無法接受他們克制至極的愛與痛,淚不可流,絕望的哀吼也只在難以忍受時迸發而出。
青灰雙唇克制不住地簌栗,他指節吃力地動,以平生餘力化風為刃,即将割向自己的咽喉。
結束吧。
結束這徹底漆黑的、漫長的、凄冷的夜晚。
他不配奢求、不配觸碰、不配茍活。
将那刃刺入血肉裏,絞斷血管,隔開骨骼,撕爛肺腑,讓他結束這糟糕的一生。
而下一瞬,有人奪過了他的刃。
他回過頭,麻木時尚未察覺出,姐姐已然痛哭着将他護在身下,而館長手執戒尺,還在怒罵些什麽,揚言要打死他二人。
就在這一瞬。
明予奪過風刃,紮入了館長的心髒。
血染透了明予的手,世界驟靜,而後如蜂蟲般狂響。
“先生。”穿着白衣的少年跳下講桌,大踏步地朝他湊近過來。
祁似望向明予,白司望向白跡。
“若我再見館長行惡,那就不僅是潑一碗熱羹,先生彼時可會阻攔我?”
“哥哥,好久不見,已經忘了我麽?”
他聽到衰厲的哀吼沖破了他的胸膛,淚水終于奪眶洶湧,将他面龐劃分得支離破碎,而他被少年緊緊攥住手,在所有人未能反應之時向前狂奔。
又一次地狂奔。
陽光如豆迸濺跳躍,小小的兩道人影飛跑在明金碎散的沙灘之上,眼前是一望無垠的綠藍海,明予發絲飄揚,那發絲漸成雪白,年少的白跡回頭向他明媚地笑,他們十指相扣,哪怕他卻覺得對方離自己很遠很遠。
“不要怕。”
他笑着說。
“我會陪着你,此刻,永遠。”
嘩啦啦——海水淹沒了足尖。
嘩啦啦——海水沖上了膝蓋。
嘩啦啦——海水卷過了肺腑。
嘩啦啦——海水咆哮滅頂過。
他們相攜葬身在了蒼藍的大海深處。
第無數次的無限墜落之中,他終于坦然地接受了死亡,因此得以疲倦至極地閉上眼。
周身咕嚕嚕的澎湃海水漫流入耳腔,他再聽不見什麽,只是被人抵上鼻尖,溫柔地吻住了唇。
而後,一雙手環抱住他。
忽然間他察覺到什麽,那雙手在燃燒異能施予他暖流,而其自己,則一點一點失了溫熱。
祁似撲騰雙手,白司豁然睜眼。祁似掙紮起來,白司掙紮起來。
他的明予、他的阿跡。
又一次的失去悄無聲息地降臨了,命運啊,再不肯遺他們半盞燙火。
海水吞噬了所有的哀哭,他抱着他,他攥着他,可什麽都是空空,眼前人化作點點的光,逐一顆顆散去。
他擡起頭,不遠處,那被他好心收留的大巫師姬無身披漆黑袍服,手持繁複法器,站立在海岸之上。姬無面容帶笑,不見半分目盲,擡手催動法器,殘忍地收走了那些光,又朝他伸出索取的手。
還給我……
白司跪倒在祭壇之下,五髒鈍痛,面容猙獰,從來淡漠的人滿臉淚痕,他抓着身邊那雙緊緊抱着他的、冰冷失溫的手,哭到嘶啞。
他不要再一次、又一次地失去。
那樣的疼啊,那樣徹骨的疼啊。
“阿跡……”
“把我的阿跡……還給我……”
像是小孩子的啜泣,像是幼獸的祈求,他攥着對方,将臉埋進對方的掌心,很輕、很輕地蹭了蹭。
四周漆黑如口齒合攏,他被吞噬下去,成了非生非死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