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035 柔風
第35章 Chapter035 柔風
祁似稍滞。
須臾間他斂下眸去,安靜接過書卷。
“伊人……”他眉目籠入淡淡笑意,“即為浮生夢。你心系什麽,此夢便演作什麽。”
“先生一席話,勝似甘醴入喉,餘香沒齒。”明予勾唇一禮,“予受教頗深,必定夙夜感思先生……之言。”
祁似因着他字句,彎眸颔首:“夙夜倒不必,若再有疑難,我烹茶掃席,請君深談。”
“深談什麽?”明予揚眉。
“自是詞句。”祁似低笑。
“學生愚笨,愧不敢耽擱先生時間。”他将末尾二字壓得極遲,眸盯着祁似,仿佛能望見什麽不尋常。
白司在心下默然道,此人便是他的阿跡了。
二人無言對視,一旁魏裏撓頭,讪讪地笑起來:“二位不如晚些再聊。祁先生,是不是該到時間,輪到您來授課了。”
祁似笑意減淡,柔聲道:“正是。”
言畢三人往教館教堂走。
入了內,四下嘈雜一片。衆學生見祁似走來,紛紛笑嘻嘻地問候“先生好”,祁似一一笑應了。
明予咳了聲,斜睨向身側魏裏,輕輕道:“魏少,上課了。”
魏裏會意,點頭,轉身朝着衆人大喊:“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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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音方一落下,學生們俱是一頓,而後奔向各自座席,一齊彎腰高呼:“問先生安。”
“安。”祁似欠身回禮,垂眸望向教桌之上,翻開書卷,再擡眸時唇微微含笑,“今日來學《禮篇》,逐一誦讀三句,自左起始。”
學生們神色正穆,翻開書卷,一一立起誦讀。
到了魏裏,他将腿往案上一擱,朗聲道:“不句女言,巨忘……”
此句才一出,堂下其餘人已然嘩然大笑。
魏裏在笑聲裏驀地怔住,懵懂望向祁似,祁似微笑颔首,示意他坐下。
“不徇佞言,叵忘省鑒。”祁似轉身過去,“此句有未教授的生字,其意是指,不依從奸佞之人言語,不忘記自省自照……”
起風了。
學生們慌忙摁住書頁,嘩啦啦的翻動聲裏,唯有一人并未顧及,只專注地盯着祁似。
魏裏如坐缸緣,禁不住地往下滑,團了個紙團砸中他。
“明予!”他伸長脖子湊近過來,低聲道,“今日下學,我要去鎮……”
“明予。”祁似溫潤嗓音自身後落下,和顏悅色道,“此句何解,你來談。”
明予悠然起立。
少年眉眼間帶着笑意,謙雅從容,低聲道:“明予失禮,不知先生問的是哪句。”
“課上失禮,需得罰。”祁似勾着唇,自袖間抽出戒尺,“将手伸出,開掌。”
明予恭順斂眸,答:“是。”
白司心下一顫。
下一瞬,祁似上前一步,捏住明予指尖。
啪的一聲,皮膚與戒尺相撞,落下紅痕。祁似歪過頭,依舊是清淺笑容,問:“知錯了麽?”
四下有人竊竊私語,明予擡眸,那雙漆黑的眼瞳之下映出酒紅,盯着祁似,盯着白司,一瞬不瞬地逼視許久,輕緩答:“先生親訓,自是知錯。”
祁似眸中掠過一點愠怒,笑意不去,淡色的唇微微翕動,無聲吐出四字:
以下犯上。
明予稍一揚眉,滿是無邪的眨了眨眼。
“坐下。”
戒尺要收走,被明予不動聲色地拽住。祁似猝不及防,整個人踉跄半步,跌入明予堪堪擡起的手臂之上。
“先生。”明予偏頭,咬唇一字一字地吐息,輕得幾近耳語,“您失儀了。”
祁似乜他一眼,眼尾泛起薄紅,低聲斥他:“放肆。”
明予斂眸低笑。
*
數個時辰後,教館下學。
館長方一走出教堂,教堂裏便俨然若集市吵嚷。魏裏跳到木案上,那雙棕色馬靴踩得木案吱呀作響。他驕傲地一仰首,大喊:“諸位都肅靜!肅靜!”
衆人停下玩鬧,好奇地望向他,他撈過明予的肩,佯作撚須狀晃頭道:“本少今日愉悅,鎮西新開了一家酒樓,我做東宴請諸位同窗,算是同……同什麽?”
“同樂共喜。”明予笑着提示。
“對!就是同樂共喜!”他腳一蹬,蹦下書桌,将明予拉近過來,在歡呼聲裏湊近道,“哎,你就去嘛!你母親我已遣人悉心照看,定然是無礙的。”
明予垂眸,不答。
“還有吶。”他推搡着他往前,“祁先生前幾日,可就在那家酒樓裏說書呢,你确定不去?”
明予眸微擡,腳步挪了半步:“嗯。”
魏裏笑得眯眼,将他推得走動起來,二人往前去。一衆學生出了三五成群、喧喧鬧鬧地出了教館,往鎮西走。
到得酒樓,侍奉夥計笑迎上來,朝着領頭的魏裏熱絡道:“魏公子大駕光臨喲!今日要點些什麽?”
魏裏招呼衆人往二樓走,撚過菜單子遞給明予,說:“你來點,此處酒肴我早已吃遍了,什麽都不忌。”
明予将單子轉遞給身後早已食指大動的同窗,替魏裏挑開珠簾,與他先後落座。
魏裏見他興味乏淡,便轉身詢問道:“夥計,那說書的祁先生,今日怎的沒見人?”
“在呢在呢!”夥計谄然道,“既知您來,我家主人已親自去迎先生了,您且稍等一等,即刻便到了。”
料想如此,魏裏得意洋洋地朝着明予挑起眉,道:“這下你該滿意了?”
明予淺笑起來,拾起酒壺,為他斟酒:“有勞魏少。”
魏裏接了,又一頓,轉而蹙眉道:“啧,怎麽是我獨飲?諸位,這薄面給我是不給?還有明予,你這半點,便想糊弄我麽?”
明予歉然低笑,任由他往杯中加滿,他端起酒盞,正要賠罪,卻被一雙凝脂似的素手摘去。
“年少者怎可飲酒?”祁似眉目融在閃躍的淺光裏,“我來替他。”
明予擡首,盯着他擡頭飲盡酒汁,剔透水珠自白皙下颔滴落,沒入頸領之中。他似未曾察覺那灼灼眸光,勾起水光潤澤的唇,朝魏裏展示空杯,笑道:“好酒,多謝魏少。”
魏裏有些惶恐,站起身張口似要稱呼先生,祁似将他摁坐回去,自袖中拿出一只發舊的驚堂木。
“此處為酒樓,您是酒客,我是說書人,您要聽什麽,可點。”
魏裏有些呆愣,見祁似笑,倏地回過神,拽過明予:“你、你來點!”
“好。”明予此刻卻眸露貪婪,依舊彎眸,語調謙和有禮,“先生可說的哪些本子?”
“您想聽什麽本子?”祁似抵指斟酒。
“鴛鴦卧春沙,狐尾惑書生,可有?”明予按下酒盞。
四下嘩然,卻見二人笑而相視,祁似抽出手腕,道:“自然有,只是點此孟浪戲本,折煞我名聲,得加價。”
“那便加上。”
“很好。”祁似斜目擱了盞,替他拂去肩上折紋,以耳語呢喃道,“今日夜裏,我細細說與你聽。”
未及明予應答,他直起身,松開手,款款笑道:“諸位莫再戲弄我了,正衣冠,好好聽一場便回去歇息,明日還得習課。”
魏裏癟了癟嘴,不滿地嘟囔起來:“好吧好吧!那這個什麽,什麽什麽聚游記,總是可行的吧?”
衆人笑嗔起來,言他是實在在的文盲。明予斂下眼睫,撚了撚指,輕輕眯起眼。
*
約莫數刻鐘後,一行人将醉,天入暮,趁興歸去。
祁似微醺,卻還清醒,與夥計一同将學生各自送上馬車,自己則于酒樓之上臨窗獨坐。
他手中茶水微涼,聽得身後有人碰翻了茶壺。
他回首去看,卻見一男子以白紗布掩住雙眼,神色惶恐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男子怯卑地擡首,露出容貌來,瞳內的白司于心下生出涼意。
此人正是空蘿大巫師。
然而祁似渾然不覺,他微微笑了笑,只道:“無妨。”
言畢轉身欲走,而一側,那人聽聞他聲音,眉微動,道:“閣下是鎮東教館祁先生麽?”
祁似舉止一滞。
“是在下。”祁似回步,姿态疏離地向對方行禮,“請問您是?”
“我名姬無。”男子倉促跪下,就此斟茶相奉,神色恭謹,“我為空蘿學者,跋山涉水,特來此地尋覓先生,以拜求學問。”
“先生二字委實是為謬稱。”祁似終于生出警惕來,“我所學不過十餘載,根底淺薄,不教授外鄉客,您請另尋高明。”
怎料片刻之後,姬無沉默地摘去紗布,仰頭轉向他。
“先生。”他露出漆黑無瞳的一雙眸,“我因尋您,路上遭遇洪水禍災,已然身無分文,且又因失去了雙目,再也無處可去了……”
祁似透過雙目,望向姬無,姬無潸然落淚,哭得悲戚。
“你……”祁似有些許無措,攥着杯盞,一時哽住話句。
姬無好似聽出他為難,便哀嘆後道了聲告辭,轉身欲走,卻因不能視物而險些撞上一酒樓客人,連連道歉。
那客人咄咄逼人,因被弄髒了衣衫,向姬無索賠。姬無好生相求,卻還是狼狽至極地被搜遍了周身。
怎料是半個子兒也無。
眼看那客人見作鬧不成,還要再罵,祁似終于下定決心。
白司察覺到他指尖微動,流淌的勁風奔跑而出,将那蠻橫客人豁然推開。
“姬無先生。”祁似上前一步,将他扶起,眸光冷然掃向那客,“今夜便與我去教館暫住一宿吧。”
*
輾轉,二人到了教館。
館長側室提燈,照館長在檐下澆花,祁似走來時,他斜眼瞥他。
“好嘛。”館長作陰陽腔調,“大紅人外出吃了花酒,可算是願意回來!我這處廟小事多,可真是委屈您喽!”
祁似陪笑,同館長一禮:“此中誤會良多,煩請您擔待。”
“我誤會?”
館長勃然大怒,将水壺猛掼到地上,将側室駭了一跳。
館長指着祁似破口道:“白日裏若非受你教唆,那魏裏會朝我潑粥?這便罷了,我王樞也非什麽小肚雞腸!可此刻,瞧着已是日暮了,你卻姍姍歸來,怎麽,這課業你是想批便批,不想批便撂開,眼下換我叫你館長如何?”
祁似被濺染了水珠,眉目挂上剔透。可他分明不見半分惱,只道:“您且息怒,是我言錯。”
“這可不敢!”館長蹬腳,“你這樣大的排面,我可不敢說你言錯!但我告訴你祁似,你不是心高氣傲麽?日後倘若再有一次如此,我當即便将你長姐休退,管它什麽婚約,也要教你姐弟二人嘗嘗流落街頭、饑不飽腹的滋味!”
館長側室,祁似長姐祁雲顫了一顫,小心翼翼地去扯館長的袖子:“官人,是小弟莽撞失禮,您莫惱啊……”
女子柔柔的嗓音稍平息了館長的怒意,他罵罵咧咧地被勸進了屋內。
祁似松開攥緊的手,掌心處已然被他自行掐出了血痕。
他閉了閉眼,緩和須臾,轉身自袖中抽出一串銅幣,遞給正觀人眼色的仆從。
“煩請為這位先生騰理出一間宿處。”
仆從收了幣,漫不經心地帶着姬無離去。
祁似轉身進了教堂。
教堂內燭火幽幽,明與暗切割,交錯于張張木案之上。有白衣少年撐着手腕仰坐于臨門的講桌之上,以書卷掩面,露出修長脖頸。
聽得來人,那脖頸之上的喉結滑落,溢出輕笑來。
“先生。”
少年摘開書卷,側首回眸,眉眼映入燦爛的光束裏。
“不知先生今日所言,烹茶掃席随時候問,可還算數?”
祁似由怔然轉為淺笑,上前一步,亦是沒入雀躍的明亮處,溫聲答:“自然算數。”
“那麽眼下,予有一問。”明予跳下講桌,大踏步湊近過來,“先生,若我再見館長行惡,那就不僅是潑一碗熱羹,先生彼時可會阻攔我?”
祁似微怔:“我……”
“先生不必急于作答。”明予彎起眸,伸指抵着他唇又湊得近了些,幾近相吻,“今日您親口言我以上犯下,那麽學生此刻,定然是要将其坐實的。”
祁似亂了呼吸,遭人咬上了唇瓣。
潮熱洶湧,潋滟流光灑了一地,呼吸聲沒入春夜點滴鳥鳴裏。
卻無人知曉,那窗外蔓延的月色裏,掩映着一人森然的眸光,而片刻後,那人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