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017 瘋狗
第17章 Chapter017 瘋狗
夢裏盡魑魅,耳語不亡靈。
——for Episode Two | 亡靈
*
旅店二樓盡頭,客房門輕輕合上。
白跡拎着濕漉漉的雨傘立在門外,沉默地望着白司身形消失于客房內,手中雨傘尖端滴落水珠,于地面淋濕一塊小小的圓。
他踩過那圓,木質地板發出輕響,屈膝,他在門側坐下,将傘靠在一旁。
紅瞳之上,眼睫、雪色的發亦覆滿剔透水珠,不斷淌落下來,順着額角、鼻梁、下颌,大顆大顆地滾下。
但他無心擦拭。
只是靜坐,唯有靜坐。
四下雨愈發地密、愈發地急。他在嘈雜雨聲裏,聽見了又一聲驚雷。雷光照亮了他的眉眼,紅瞳驟亮,又驟滅。
他仰頭靠上木牆。
暴雨天。這樣的暴雨天,這樣漫長的等待,記憶裏也有一次。
年少的白跡穿着單薄襯衣,粉色唇角挂着淤青與血跡,站在寝殿檐下等哥哥給他開門。
可是很久之後,天黑下去,雨絲凝成雨球砸落,在他面龐上鑿下蜿蜒水痕,嬷嬷為他撐傘,恭敬道:“少主已經歇息了,您請回吧。”
少年将唇繃成直線,固執地搖頭,要等。
Advertisement
嬷嬷無奈離去,天色漸黑,蒼穹愈壓愈低,天地間空空蕩蕩,唯剩下身前這道不願對他打開的門。
哥哥……不要他了麽?
整整七日,不食不眠不休,他耗盡了力氣,又枯坐良久,終于轉身離去。
而在此之後的七年裏,他曾恨,也曾悔。悔意難耐的時候,他屢次地想,是否是因為那時的擅自離去,致使命運連等待的機會都不願再給他,漠然收回了所有饋贈的禮物。
紅瞳徹底黯淡下去。
他依舊坐在屋檐之下,那扇門,還是不曾向他敞開。
于是依舊靜坐着。
直至天際浮現淡亮。
黎明時分,白司以方帕掩唇,推開木門走出,他咳疾發作,到走廊外緩和。
而餘光掃來時,灰眸倏地一滞。
雪發青年将修長雙腿委屈地收攏,垂着頭,發絲尚濕透,血色十字耳墜閃着碎光,将半阖的眸襯得愈發失色,仿佛被抛棄的、狼狽的犬。
已然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白司聽見自己喉中傳來一聲生鏽般的澀響,他垂下手,啓唇,啞聲喚他:“阿跡。”
紅瞳緩慢地眨了下,瞳光挪過來,漸漸聚焦。
“哥哥。”
靈魂剎那回籠,他第無數次彎眸笑起來,小虎牙因燦爛笑意而近乎稚氣。
“你醒啦。”
白司喉結重重落回,他攥起拳,濃郁的自厭直沖額頂,他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麽來彌補這場等待,于是近乎逃避地,他輕顫着垂下眸,斂去眸光。
白跡仰頭,無聲盯着他,良久,他勾了勾唇。
“哥哥。”他又一次被那種很瘋的念頭控制,他不受控制地輕聲道,“月彌皇宮那夜醉酒,你在我懷中說了什麽,還記得麽?”
此句落下,天際驚雷乍起,白司霎那面色慘白。他怔怔然擡眸,門側的人卻離開視野,出現在他身後。
“你說……”他摟住他的腰,“你待我有悔。”
灰瞳劇縮,白司掙紮起來。而腹部的手卻未曾用力,是以他失了支撐,踉跄半步,扶牆低咳起來。
嘶啞咳聲近乎于幹嘔,方帕掉落在地,身後腳步再次逼近,他退無可退,匆匆将脊背抵上牆,慣常漠然的眸底竟是露出驚慌神色。
“別、別過來!”
話經道出,他倏而僵住。顫顫擡眸望見白跡勾唇,在低低地笑。
“嗯,我不過去。”
後退半步,他欠身拾起方帕,其上沾染血跡,可他并不在意,他歪頭彎眸,笑着道:“可是哥哥,你須得知道,我并未說謊。”
白司眼尾泛紅,他咬住唇,攥着拳,心底有個小孩無措地拽着他,細細地哀求他不要讓對方再繼續講下去,拽得他指尖生疼,禁不住發起抖。
紅瞳将此盡收眸底,眸底笑意漸淺,白跡蹙起眉,似是察覺了什麽。
他沒再追問,将方帕擱在走廊欄杆之上,邁步轉身離去。
腳步漸遠,叩響消散,白司胸腔起伏,劇烈地喘息起來。
喘息引發轟然耳鳴,他戰栗着,伸手去碰那方帕,指尖瘋顫,拽住方帕,用力揉進掌心。
而後無力地撐着木欄,待喘息趨于緩和。
他輕輕閉眼,蒼白唇側有血跡滲出,良久,灰眸掀起時,已然恢複漠然。
轉身時,一只紫陶茶壺掉在地上,走廊的另一側,不知何時站着一名旅店侍應生,正神色愕然地望着他。
白司微一蹙眉,寒聲道:“有事?”
侍應生匆忙回神,他搖了搖頭,快速拾起茶壺,拔腿就跑。
那舉止頗像是在逃難,白司輕向上扯了下唇角,眸底卻漠然一片。
黑靴跨過門檻,客房門再次合上,昏暗走廊終于空無一人。
*
黃昏。
雨終于漸停。
侍應生推着餐車往後院走,順着一樓走廊逐次送餐,盡頭處的房間裏,依照名單登記,似乎住着一名青年,他擡手敲了敲門。
“先生。”他道,“您訂的晚餐。”
一只餐盤啪地摔碎在地,吱呀聲随門軸旋出,門自內開啓。白跡銜着糖果,漫不經心地向外望去,空蕩蕩的走廊裏卻只有一只餐桌,人則不見蹤跡。
紅瞳微凝,他蹙起眉。
“嘻……”
森森笑聲乍起,如波紋層層推來,白跡循聲轉身,對上了一雙詭怖的白瞳。
“你就是……宛斯跡?”
音未落,白跡并不猶豫,他凝眸撚指,流火一瞬飛出,燒上白瞳。白瞳化作煙縷消散,四下重歸寂然。
來人是貪婪教十二神之第四主神,流,擅制造虛影。
他來此地是為了……不,這不重要,先去哥哥那裏。
白跡轉瞬移形,出現于二樓盡頭,他欲要推門,那雙白瞳再現眼前,教他手指倏滞,無法再有動作。
另有一雙小小的手,捂住了他的眸,迫使他閉上眼。周身仿佛蒙了一層厚厚的殼,唯有聽覺分外鮮明起來,一道男孩沙啞的嗓音附上耳畔。
“來……”男孩輕輕道,“回答我,你是否為宛斯跡?”
這是第二主神“欲”的聲音。
最後的念頭是“糟糕”二字,意識不知不覺被抹殺幹淨。失了知覺的薄唇脫離掌控,喉結震動,他聽見自己僵滞地道:“我是。”
應答的剎那,那雙手松開,剩餘四感驟然恢複,觸覺、視覺、味覺、嗅覺遭千百倍地放大,又遭奇詭力量生生扭曲,他仿佛被什麽生吞入腹,掉進胃袋裏,黏液沾滿周身,浸過他的肢體,将皮膚一寸一寸腐蝕成另外模樣。
“那麽,宛斯跡。”男孩一手搭上他的肩,掌心覆住他的發頂,“你的欲念之源,在哪裏?”
“欲念之源……”漆黑霧氣如同蠕蟲,爬滿紅瞳,五光十色憧憧晃過眼前,白跡一字一字咬齒吐出,“在……在門內……”
“很好。”一點推力施加,将白跡向前推去,“打開那扇門。”
痙攣的指搭上門柄,咔噠轉動,他推門而入。
屋內燭火昏暗,有微不可察的呼吸聲鑽入耳道,眸中漆黑霧氣肆意流轉,又幾縷扯着白跡緩緩轉過頭。
那裏,書案之後,白司以腕撐着額,正閉目淺眠。
雙腿受牽動,迫使他邁步,走過去。
“哥哥……”他俯下身,“哥哥……”
脖頸之上傳來刺痛,白司醒來,他眸光微蒙,側過去,聚焦片刻,忽而瞳仁一顫。
“阿跡?”
雪白的發絲埋在他後頸,如同沁涼的雪。他看不清他的神色,卻又覺得眼前情景,似是幼時無數次因噩夢驚醒的少年,一言不發地來尋他的哥哥。
白司踟蹰一瞬,安撫犬類似地拍了拍他的發頂。
“怎麽了,你……”
下一瞬,白跡擡首,露出黑霧盈眶的眸。
白司指尖一縮。
霎時他意識到什麽,望向門外,門外不斷有黑霧瘋狂湧入,長蛇般地纏繞在白跡周身,鑽入其眸中,使其不複清明。
灰眸冷凝,白司倏然消失,他現身于門外,而門外早已無人。
走了?是已然完成了什麽麽?
一雙手自身後攬他入懷,白司被拽入屋內,雪白發絲再次落滿鬓角,門自身後砰地合上。
“哥哥……”白跡以指腹摩挲他的唇,啞聲低喃,“我的。”
黑霧漸漸沒入紅瞳之下,眸光凝聚,幾近于瘋狂貪婪,唇倏然被狠狠掐入,白司蹙起眉。
然不容他言語,白跡指骨崩起,狠狠掰動下颔,逼迫那唇大幅張開,他湊近過來,驅舌填滿口腔。
“唔!”
短促的喘濺出,灰眸一瞬擴散,白司擡手要推拒,卻遭一只手抓住了腕,而後用力向下,擰松了他的骨節。
劇痛與窒息一齊襲來,白司面色煞白,銀白結界驟然生出,将眼前人極力推開。
忽受反抗,白跡踉跄後退,咧開唇,露出伥鬼般的笑意。
“哥哥……”
帶着啞的尾音尚未散去,他忽而擡手,一拳砸向結界。
嘭!那響聲伴随骨骼碎裂之聲,罔顧生死,白司心下一瞬空白,他眉心愈緊,擡手結印加固結界。
“阿跡。”他叱喝道,“醒過來!”
白跡恍若未聞,拳狂砸而下,手背青骨露出肌膚之外,激起結界震顫。
“我的……”又一拳,“哥哥是我的。”
結界狂搖,白司心神震動,終于難以維系以致其潰散。白跡沒了結界阻攔,猛然掐住他咽喉,扼住頸脈,悍力将他掼上木牆。
哐地一聲,撞聲震耳,白司來不及吃痛,他按住白跡形容可怖的手,又一次顫抖着喝道:“白跡!醒過來!”
白跡低低地獰笑起來。
虎牙微微顯露,滴落猩紅黏液,他因咬字太緊,咬得牙龈淌血,笑聲卻沉得駭人。
倏然間,火焰凝聚,映入灰瞳,未及白司反應,眼前猝然擡手,将赤紅火釘釘入他左上肋骨,霎那皮肉貫穿,濺起飛血。
劇痛滅頂,白司嗆了一聲,唇角咯出猩紅,一個念頭從心中燎起:
他的阿跡,已經瘋了。
右手指尖結界再起,卻未及凝聚便被強橫壓下,又一枚火釘鑿下,刺入他的腕骨。
白司壓抑不能,慘叫連着腥甜自喉間争先沖出。
那不是疼,那更像是一種瞬間腐爛,蝕穿了他的神經,令他額頭冷汗涔涔,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神智亦難以聚攏。
阿跡、阿跡要将他整個人,釘在這牆上。
這樣不行,只能——
忽而,因他受了束縛,白跡騰出雙手,強摁住他肩,傾身湊近過來,張開灼燙的唇口,惡狠狠地撕咬向下,扯碎了他的衣領。
霎那,白司如遭冰凍封身,骨骼血肉一瞬僵住。
白跡貪婪地咬住他鎖骨,舌尖舔舐時,眸光滾滾渾濁,虎牙釘下。
掌心之下,白司嗆了一聲,喉間漏出喘,白跡微微退開,仰頭看向白司。
那目光猶如野狗,他盯着白司,寒恻恻地笑起來。
“第三枚。”他咬字幽幽,“就釘在這裏,好不好?”
第三枚火釘凝出形狀,堪堪落下。白司咬住唇,那雙灰眸的眸尾處紅透了,似是将要落淚下來,而他的手中卻不再踟蹰。有火簇自他左手指尖冒出來,燒掉了手套,他順火光翻掌向前,轟然向前一拍!
幽藍火色與赤紅火釘相抵,因出于同源而一瞬相融,白司雙肩戰兢,終于露出痛色,他捉住白跡的手,療愈系異能奔流而上,沖散了周身黑霧。
白跡一瞬僵滞,然那黑霧已侵入中樞,催他再次掙紮起來。
訓犬之戒頃刻顯形,猩紅光輪層層漾開,白跡周身紅芒隐約,如緊貼軀殼的輪廓。不容違抗的力量自體內蹦炸,雙眸遽然翻白,他在莫大的痛意裏脫力摔跪下去。
就在此刻,火釘消弭,留下兩處猩紅窟窿。猝不及防間,白司擡腿膝擊,猛然将白跡踹倒在地。
白跡踉跄撐地,他欲要起身,卻又遭一踹,一雙手将他撂砸下去,白司直起身,皮制長靴狠狠踩上了他的胸膛。
黑霧受驚逃竄,白跡忍痛擡眸,紅瞳視野裏,一雙染了血的灰眸冷寒若冰,白司居高臨下地睥睨向他。
“清醒了麽?”他森涼地問。
白跡心口起伏,那雙紅瞳之中黑霧凝聚、散開、又再凝聚,直至沒入瞳仁之內,消失不見。
他額角突出青筋,似驅散什麽般地甩了甩頭。
穿堂風拂過,雪色發絲微曳,良久,四下唯餘交錯的喘息之聲。
又因一聲輕笑打破。
紅瞳瞳光似另一顆火釘,釘在白司蒼白鎖骨之上,他此刻才望見,那裏,紋着一道歷時久遠的血色紋身。
東靈繁文,古老的、來自哥哥的親筆筆跡,一個隐約卻又分明的“跡”字,停落在鎖骨之上。
“抱歉啊,哥哥。”白跡盯着紋身,愉悅彎眸,雙手作投降狀舉過頭頂,“一朝不慎,失控了。”
長靴碾過胸膛,撚上他下颔,迫使他擡頭,白司攏過衣領,複又恢複清寒姿态,他漠然勾唇:“不慎?”
“對呀哥哥。”白跡以下巴蹭了蹭黑靴頂,紅瞳清澈,如同乖巧無害的犬,虎牙卻張揚顯露,肆無忌憚,“您可要相信我。”
“訓犬之戒麽,很疼的。”
“疼亦無妨。”白司俯下身,漠然與他對視,“再有一次,我絕不饒你。”
白跡眸中笑意瘋漲,紅瞳熠熠。他低聲道:“好呀。”
親愛的哥哥,我拭目以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