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012 青傘
第12章 Chapter012 青傘
哪位好人會這般言語?
巳甲輕輕嘆了口氣,走上前,彎下腰,溫聲道:“我們是青傘老太太的舊友,冒昧拜訪是因有事要詢問,還請容許我們進門探望。”
“別擔心。”白跡屈膝下蹲,彎眸笑起來,與女孩平視,唇側的小虎牙若隐若現,無害不黠,“這位報童先生并非我們的同伴,我們不是報紙推銷員。”
頓了頓,他放輕了嗓音:“我叫白跡,你呢?”
“我……”女孩目光轉向白跡,在那雙帶笑紅瞳裏逐漸松下了肩膀,咬了咬唇,吶吶道,“我叫巧可,青傘是我奶奶。你們進來吧。”
報童識趣地離開,一行人往屋內走,擦肩時,巧可仰頭,偷偷望向白司,白司淡淡一颔首,平聲道了句“打擾”。
巧可呼吸一窒,忘了眨眼,眸光随白司腳步轉去,落在他肩後,銀灰如月華傾洩的長發之上。女孩眼瞳亮了亮,随即臉頰微微泛起紅。
她絞了絞手指,結巴道:“請、請坐。”
幾人在院中花壇畔的圓形茶桌旁坐下。
“你們稍等一下。”巧可擺放好茶水,後退一步道。
紅在座椅上晃了晃雙腿,笑着道:“好呀。”她托着腮,望着女孩提着裙擺小跑進了屋。
封零枕着雙手,靠向椅背,目光環視一周:“奇怪,怎麽哪裏都有這種郁金香。”
“東靈品種。”白跡道,食指叩了叩茶桌沿,“調用異能移植而來。”
“哥哥。”他望向白司,語調愈發輕,“我記得從前,威爾夫人舊居檐下,也曾種滿銀邊郁金香。”
“嗯。”白司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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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紅恍然點點頭,“威爾皇宮後花園內的銀邊郁金香,是威爾蘭因陛下親手栽培,再由異能維持盛放,以此來紀念威爾夫人的。”
“被親人思念,是很幸福的事呢。”她感嘆起來,頭頂傳來柔軟觸感,是巳甲摸了摸她的頭。
紅眨眼笑了下,幾人靜坐了些時。
直到片刻後,不遠處,傳來木制輪椅骨碌碌轉動的聲音。
循聲看過去,巧可推着一名形容幹枯、眼窩凹陷的老太太往這側過來。
“奶奶。”巧可擺好位置,使輪椅正對幾人停下,提高聲音對着老太太耳朵道,“這幾位就是客人!”
聽覺消退的、皺巴巴的耳朵緩慢接收到聲音,眼窩中的眼珠渾濁不清,遲鈍地轉了轉,望向白司,白司指尖一縮。
這位就是……幼時照顧母親起居的,青傘嬷嬷。
然而須臾,那雙眼又挪過去,露出茫然神色。
“啊啊。”她張開口,望向巧可,吐出無意義的蒼老音節。
巧可按住她的肩,嘆了口氣:“如你們所見。奶奶近來患上了癡呆症,弄丢了很多記憶。”
青傘被孫女雙手安撫,滞澀地轉回視線,目光落到那些郁金香之上。
“失憶?”巳甲遲疑着道,“有看過醫生麽?”
巧可答:“看過的。但即便是威爾都城來的醫生們,也對這種病症束手無措。”
“好可惜。”封零小聲道,頓了頓,他望向白跡,“那怎麽辦?”
白跡盯着青傘,一言不發。
“老奶奶。”紅試圖與老人溝通,“這些花,都是您種的麽?”
青傘似未曾聽清,依舊呆呆地坐着。
“是的。”巧可替她回應,“這些是很多年前,奶奶從東靈帶來的花種。”
“抱歉。”巧可頓了頓,“她注意力渙散,聽不見生人講話。”
“唔。”紅鼓了鼓腮,“那既然這樣,我們就先……”
“等等。”
白跡不知何時已然起身,嗓音微沉。
他彎下腰,湊近過去,直視青傘混沌的眸,青傘似是被他吓得呆住,愣愣地望向他。
紅瞳眯起,笑了一下。
霎那間,光熱襲來,衆人回頭,一簇火流狂吼四散,将那滿壇郁金香燒為碎屑。
“青傘嬷嬷。”他道,“您即便如此,也能以異能維持花開不敗,真是奇跡。”
“我是該誇您此生忠心念主,還是該誇您,演技不錯。”
巧可驚恐地捂住嘴巴,後退半步。青傘狠狠哆嗦起來,她望向白跡,這次倒是不聾不傻。
“你……”她張了張口,“你是宛斯殿下……”
“是啊。”白跡直起身,勾唇,“您終于記起來了。”
他倏而擡手,火流爆出,炸開壇中焦黑泥土,一只空瓷瓶飛出,落入他掌心。
“那麽這瓶中曾有之物。”他道,“您可以解釋一下麽?”
青傘嬷嬷用力攥住輪椅把手,唇色泛起青白,良久,她閉上眼,澀聲道:“可兒,茶涼了,再去煮一壺。”
這是要其回避的意思。巧可回神,匆匆提起茶壺,進了屋。
青傘遲疑許久,将眸轉向白司,那雙灰眸淺淡澄澈,正安靜地望着她。
如同他幼時,無數次那樣對視。
“司少爺……”她蠕動唇齒,“我……”
哽咽聲忽而掐斷了她的話,她低下頭,捂住臉,指骨因過于用力而突起,尾音顫抖着道:“我對不起您……”
“夫人她……她是被我害死的啊……”
崩潰哭聲從指縫間鑽出,老太太瘦癟的肩膀随之劇烈地發起抖,白司垂眸起身,走過去,在輪椅前折膝半跪。
“嬷嬷。”他輕輕道,“請您告訴我,母親死亡的真相。”
青傘涕泗交錯,她從掌心擡起頭,望向白司。
那雙灰眸之中并無雜質,是融雪似的冷靜,安定了她的心神。
她怔然許久,心間蒙塵的記憶層層疊疊打開鎖扣,斑駁遍布的手指顫抖着伸向銀灰長發,像是想要碰一碰,然而未及相抵,她如夢初醒。
“少爺。”她遲疑道,“您知道聖漿麽?”
得到颔首,她思忖些時,終于緩緩講起往事。
*
以女性為尊的威藍國,威爾陛下威爾蘭因有兩位女兒,長女威爾谧,次女威爾麗。
黑星2993年,威爾谧23歲,随父親拜訪東靈國,與年輕掌權者白頌在宴會舞池裏一見傾心,二人迅速訂婚。
白頌素來寡言少語,卻對未婚妻格外珍視,訂婚戒指由他親手打磨,小心翼翼戴上美人纖細素白的指。
臨別前二人厮磨鬓角,白頌鄭重許下諾言,待戰争平息過後,将親自趕赴威藍,向威爾蘭因陛下求娶。
威爾谧依依回首,由侍女青傘攙扶,踏上返程的馬車,路上,其父舊疾發作,同年冬日,抱憾去世。
依照舊例,威爾麗尚年幼,留侍母親身側,而威爾谧則婚期暫延,須去雪山為父親守靈三月。
青傘一身素黑,陪她同去,怎料二人在上山路上,遇見了一個渾身是血、凍至昏迷的青年。
威爾谧未聽青傘勸阻,匆匆下車,親自扶青年起身,以異能使其傷口愈合,将他帶到山頂別院,救治他直至蘇醒。
青年起初滿目冰冷警惕,由威爾谧以一碗熱湯打消,年輕的皇女天真無暇,姿容清麗,笑問他:“好些了麽?”
青年遲疑,最終微一颔首。
“嗯。”他道,“你是誰?”
一側的青傘尚不及出聲,威爾谧便告知了姓名,順勢問:“你呢?你又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青年微微一怔,片刻後他捏了捏拳,別開視線:“我姓萬斯,登山時被野獸追趕,迷路了。”
青傘暗自嘆了口氣。
她微微一禮,躬身退了出去,合上門。
飛雪灌入她的脖頸,她往後縮了縮,仰起頭,遠處漫山呼號的寒風漸漸止息,太陽升起來又落下,三月一晃而逝,威爾谧掩唇輕咳,青傘向她一禮,一同望向院外。
白頌靜立在雪松下,向她微微笑,身側的管家柯意摘帽行禮,喚了聲“準夫人”,掀開布簾,兩人上了下山的馬車。
車轍漸漸被雪沒過,二樓窗臺內,青年眸色陰鸷地盯着那棵雪松。
須臾間,青藍火焰沖天而起,雪松折斷倒塌,化成滿地焦黑,升起滾滾濃煙。
那是……
青傘在馬車前扶轼回首,望向別院,她蹙起眉,忽而意識到什麽。
那名青年的姓氏,不是萬斯,而是宛斯。
宛斯家族,以火異能為家傳天賦,與青年年紀恰好相符的,是其中最年輕的庶子,名叫宛斯琉爾。
天下皆知,此人與白頌素有舊怨,乃是生死仇敵。
她連忙借口忘帶物什請辭,跳下馬車原路返回,別院裏卻早已人去樓空。
後來威爾谧詢問,她猶豫許久,未免節外生枝,選擇隐瞞。
再後來,威爾谧正式嫁入白家,她跟着陪嫁,漸漸淡忘此事。
直到一日,威爾谧生日,她清點賀禮時,發現了一只造型奇特的白瓷瓶。
她拿起來,瓷瓶下壓着一張紙,紙上字跡寥寥,寫着“聖漿愧贈,生辰安康”幾字。
其下是鋒銳的落款,宛斯琉爾。
青傘險些将瓷瓶摔碎。
她猶豫了幾日,最終仍是将此物呈遞給了威爾谧,威爾谧得知真相,沉默許久,輕聲道:“扔了吧。”
青傘吶吶應“是”,退出卧室,捏着瓷瓶,心下只道聖漿一物忌諱不明,不可随意亵渎丢棄,便将其中一只瓷瓶開啓,澆在檐下的郁金香叢中,用以滋養花根,另一瓶收在箱底。
銀邊花卉瘋長,花瓣飄飛,冬去春來,随風落至卧室半敞的窗臺前,威爾夫人放下川貝枇杷熬成的甜汁,抵着唇,咳嗽漸重。
她誕下白司,死在了爛漫春日。
青傘淚流滿面,銀邊郁金香成了經年噩夢,映入日漸衰老的眸中,輪椅柄手被捏得吱呀作響,像是低泣。
巧可端着茶自屋內走出,要給幾人倒茶。
“不必了。”白跡捉住白司蜷起的手指,紅瞳森冷漠然,“今日多有打擾,我們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