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下雪了,天地沆砀,一片雪白。穆靜南的易感期持續了好幾天,方眠一面安撫他,一面開車繼續北上。輪胎換成了雪地胎,因為四處戰亂,路上無人鏟雪,車子的行進速度慢了很多。偶爾路過戰亂區,遙遙聽得見震天動地的炮火聲。白雪覆蓋了血淋淋的大地,好像在埋葬一切。北方四處都是荒土,村子離散,城鎮凋敝,方眠開着車,黑蟒蛇盤在後座沉睡,這茫茫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他和穆靜南一路北行。
好不容易到了一處尚有人煙的村落,黃土砌成的爛牆邊站着拄拐的老人,還有背着孩子的Omega。壯年Alpha已經看不見了,多半是被拉去參軍了。蘇鏽無法南下,轉而席卷北地,與他反目的反叛軍首領瘋狂擴軍。一路上能見到的Alpha大多穿着軍裝,方眠躲着他們走,盡量不與反叛軍碰面。蘇鏽手下的反叛軍稍微好些,其他派系的反叛軍可就不一樣了,路上村落裏的百姓,多半受過他們的欺淩。
見有外人來,老人把自家的Omega趕進屋。方眠下車說明來意,打聽天國的所在。那破舊的平房窗洞裏,冒出好幾個小腦袋,都是小孩兒,長着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盯着方眠看。
“天國啊……”老人點點頭,“你要去天國?那地方不好去啊,你得穿越前方戰線。”
“你知道天國在哪兒?”方眠眼睛一亮。
老人嘆氣道:“這個村子的人大多都過去了,我本來也想去,老了,走不動,實在是去不了了。不遠啦,小夥子,你沿着高速往北走,穿越戰線,看見黑頭山,往山路上去,走到山溝溝裏頭,就能看到天國啦。”
“謝謝您啊。”方眠十分感激。
老人擺擺手,渾濁的眼睛瞅了瞅方眠的後備箱,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态。
“家裏的小囡好久沒吃上正經飯了……”
方眠忙拿出點壓縮餅幹和三明治,分給老人,“抱歉,我剩的也不多了,這些給你們,希望能幫上忙。”
“謝謝、謝謝。”老人揣着餅幹和三明治回屋,方眠聽見裏面傳來孩子的歡呼聲。
在這片土地,人們往往要用一生的辛勞換得茍延殘喘的資格。而現在戰争碾碎一切,他們的辛勞再多也換不到半點回報了。大多數人所做的,就是等哪一天炮火降臨,結束艱辛的一生,從此不再辛勞,永遠安逸長眠。
老人沖他揮手,“快走吧年輕人,反叛軍有事沒事總來我們這兒逛一逛,你不要被他們抓走了。”
穿越戰線是天方夜譚,莫說反叛軍不會随便放人,就說那地方動不動搞個飛機轟炸,方眠怕自己和穆靜南死在流彈裏。為今之計,只能繞路了。繞路得多走一個禮拜的路程,才能進入黑頭山後方。方眠計劃好路線,即刻啓程。穆靜南這幾天一直睡覺,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冷了,他要冬眠了。這個世界的蛇需要冬眠嗎?好像沒聽說過獸人冬眠的,方眠有些擔心他的狀況。
“穆靜南、穆靜南,”方眠喊他,“別睡了,醒來和我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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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靜南睜開金色的眼眸,“嗯。”
他調整位置,讓後視鏡能照出自己的臉龐。方眠看後視鏡便能看見他盤在後面,睡沒睡,是什麽狀态。“咱很快就要找到天國了,你看,我說過,我一定能帶你找到的,對不對?”
“嗯。”
“等治好病,你有啥想去的地方嗎?我帶你回新月小鎮?新月小鎮不錯,适合養老。”
“好。”
“你有沒有啥想幹的事兒,說說呗。說不定我有興趣,和你一起幹。”
穆靜南沒有回應,方眠看後視鏡,他閉上了眼。方眠摁喇叭,“別睡,穆靜南,不許睡。”
方眠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和慌亂,像烏雲一樣籠罩心頭。
他很怕穆靜南一睡不起,再也不會醒來。
方眠拼命摁喇叭,差點要停車。穆靜南又慢慢睜開了眼,道:“不睡。”
于是,他靜靜趴在後座,微睜着暗金色的眼眸。他變得不愛動,一整天也不挪位置。但他很守諾,說不睡就不睡。方眠找話題和他聊,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本就是個悶葫蘆,現在又沉默了許多,每次回答方眠的話,一個字能結束,絕不多說一個字。可總算是能回應,方眠心裏安定了一些些。
車子繞過了戰火紛飛的戰亂區,來到黑頭山。就快要到了,就快了!方眠懷着欣喜,小心翼翼駛進山路。山路上沒有雪,這裏果然有人生活,路上的雪都被清理到了道路兩旁,高高堆起來,足有半人高。
穆靜南很安靜,遠沒有方眠這樣興奮。方眠想他是太難受了,今天不再強迫他說話,反正就快到了。
前方路一拐,方眠看見山谷裏的田地,被白雪覆蓋,木樓小屋錯落其中,靜谧安詳,像個小小的世外桃源。就是這裏了,方眠一眼就認出來,這裏的氣氛和外面不同,平靜寧和,透着股離群索居的安逸。
山路上出現了一群鼹鼠,個個矮矮胖胖,扛着釘耙,正往木樓子的方向走。方眠攔住他們,問:“請問這裏是天國嗎?”
“是的噻,”打頭的鼹鼠仰起頭看他,“是啷個介紹你來的,介紹信有不,我們不收外人。”
方眠道:“我是來找安心博士的,我們不久留。”
“安心是啷個?”鼹鼠問,“Alpha?Beta還是Omega?”
方眠感覺有些不對勁,天國不是只收Beta和Omega麽,怎麽還有Alpha?
“沒有的噻,”另一只鼹鼠搭話,“這裏沒有安心博士,我們都是農民,沒讀過博士。”
“可是,”方眠怔忡道,“這裏不是天國麽?您再讓人問問,她一定在這兒的。我車上有人得了獸化病,只有安心博士能救他。”
“是甜果噻,不是天國。”鼹鼠糾正他的發音,“你帝國話太不标準了,我們是甜甜的果子,甜果村。”
恍有簌簌金花落于眼前,方眠呆在原地。原來是那個老人家聽錯了,把“天國”聽成了“甜果”,他的帝國話不标準,方眠也沒有覺出奇怪的地方。繞了那麽多路,結果來到了一個錯誤的地方。穆靜南的狀況越來越差,他還能撐多久?世界那麽大,到底要去哪裏找天國呢?
這是第一次,方眠感到了深切的絕望。
他道了謝,慢吞吞回到車上。穆靜南仍盤在後座,聽見方眠回來的聲響,慢慢睜開眼。方眠不知道怎麽告訴他自己走錯了路,想要開口,喉頭卻發澀,說不出話。
“穆靜南,我……”
話未曾說出口,鏽鐵似的哽在喉頭。
穆靜南緩緩直起身,游弋着越過座椅,吐出蛇信舔舐他臉頰。
“沒關系。”
“你知道了?”方眠露出比哭還難看的微笑,“我是不是很蠢,居然能把話聽錯。人家說‘甜果’,我以為是‘天國’,白走這麽遠的路。”
“不是你的錯。”穆靜南親親他的臉頰。
“你感覺怎麽樣,今天有好一些嗎?”方眠問。
穆靜南撤回後座,目光寧靜。
“怎麽了?”方眠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阿眠,你要冷靜,不要太難過。”穆靜南輕聲道。
分明是他痼疾難愈,這時候他卻要反過來安慰方眠。方眠擦了擦發紅的眼眶,深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個微笑,“我沒事,你說吧。”
穆靜南道:“我變不回人了。”
話音剛落,方眠還來不及難過,忽有子彈打碎窗玻璃,擦過方眠的臉頰。
“反叛軍來了!反叛軍來了!大家快跑!”外面響起鼹鼠們的慘叫。
車子目标太大,還停在路中間。方眠迅速開門下車,穆靜南緊随其後。下車的瞬間,方眠變成龍貓,一蛇一鼠遁入鼹鼠們逃命的大潮。子彈劃過耳邊,方眠緊緊抓着穆靜南冰冷的尾巴,生怕和他在亂潮中被沖散。方眠發現鼹鼠們全往一個方向跑,穆靜南反應十分迅速,蛇尾卷住方眠,帶着他跟着鼹鼠一塊兒行動。
只見鼹鼠們撲進田地,有條不紊地嗖嗖穿行。前方豁然開朗,草叢間多了一條長長的鼹鼠隊列。所有鼹鼠在此排隊,挨個鑽進地洞。方眠和穆靜南也一塊兒進了裏頭,地洞深而長,鼹鼠們靠牆蹲着,保持安靜,還有鼹鼠銜着紗布,穿行在甬道裏給受了傷的鼹鼠治傷。
“噓,別擔心,”一只蹲在方眠旁邊的鼹鼠Beta說,“反叛軍時不時來掃蕩,它們體型大,鑽不進我們的地洞,等他們走了我們再出去。”
眼下方眠終于明白這裏為什麽會成為世外桃源,原來只要反叛軍一來抓壯丁,他們就躲進地洞,讓反叛軍無從尋找。穆靜南太大只,幾乎把他那截地洞塞滿了。有只鼹鼠Omega發現地洞了多了一條蛇,失聲慘叫,被另一只鼹鼠Beta迅速捂住嘴,拖到一旁。
“嗚嗚嗚,有蛇!”
方眠連忙跟過去安撫他,“他是好蛇,不吃鼹鼠。”
那只鼹鼠Omega淚汪汪地說:“你騙人,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得了獸化病的Alpha吧?等他徹底變成野獸,就會吃鼹鼠了。”
方眠強忍住心酸,說:“不會的,我保證,我會一直和他在一起。”
“等反叛軍離開,你們倆還是快些走吧。”鼹鼠Beta拉過方眠,小聲說,“不是我們不收留你們,他是蛇,又生了病,實在不安全。還有……”他頓了頓,又道,“你還是盡早和他分開吧,你是龍貓,蛇不僅吃鼹鼠,也吃龍貓啊。”
他的話像是針,把方眠的心紮得鮮血淋漓。穆靜南真的會變成野獸麽,真的會吃他麽?
方眠道:“我知道了,等反叛軍一走,我就帶他離開。但是我不會離開他的,謝謝您的好意。麻煩您,這些話不要對他說。”
鼹鼠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方眠返回穆靜南身邊,靠在他粗壯的蛇軀上,靜靜等待。穆靜南伸過頭來,吐出蛇信,嘶嘶舔過他臉上細細的傷痕。外面的槍聲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鼹鼠們清點過地洞裏的鼹鼠,大家都在,不知道反叛軍在外面打什麽。有只鼹鼠Alpha膽子大,偷偷離開地洞去探查,回來之後說,兩撥反叛軍在對打,似乎不是同一個派系。
幸好地洞裏有食物有水,大家能待很長一段時間。鼹鼠們十分慷慨,把食物和水分給穆靜南和方眠。等第三天,地上的槍聲終于停了。鼹鼠們正商量要不要出去,地洞洞口忽然有軍靴走動的聲響,爾後嘩啦一聲巨響,竟有水灌了進來。
鼹鼠們統統被逼了出去,包括方眠。出了地洞,天光乍現,方眠被刺得睜不開眼。他急急四下尋覓穆靜南,發現穆靜南不見了。方眠心裏咯噔一下,難道他還在地洞裏麽?
“禀告首領,沒有敵軍,全是鼹鼠。”方眠聽見有人說,“呃,還有一只龍貓。”
“龍貓?”一個人影蹲在方眠面前。
方眠仰起頭,看見蘇鏽帶着煞氣的臉頰。
他墨綠色的眼眸森然盯着方眠,方眠後脖頸子浮起一陣寒意。
“是你啊,”蘇鏽冷笑,“帶走我老婆的方眠。”
方眠一心想着失蹤的穆靜南,急得爪子發抖,他飛快地說道:“您認錯了,我不是方眠,我只是一只種地的龍貓。求求您,放過我吧,讓我離開行不行?”
蘇鏽用槍抵着龍貓的眉心,挑眉道:“你覺得我會信?小耗子,終于落到我手裏了。帶走我老婆的賬,我必須跟你好好算算。”
話音剛落,蘇鏽的太陽穴多了一個激光紅點。
這顯然是有人用狙擊槍瞄準了他。
士兵們大驚失色,紛紛舉頭四望。田野開闊,雪色茫茫,無人看見狙擊手的人影。
蘇鏽的通訊器響了,他低頭取出通訊器,裏面傳來穆靜南孤冷的嗓音。
“放方眠離開,留你一命。”
方眠聽見穆靜南的聲音,不知怎的,一陣苦潮洶湧席卷胸懷。心口好像被誰打了一拳,隐隐作痛。原來穆靜南沒事,他還不知道從哪兒拿了槍要救方眠。這個家夥,總是害他這麽擔心。都變蛇了,怎麽還能拿槍呢?
胸口好疼,壓着口鍋似的,悶悶的難受。最近不知道怎麽了,眼睛總是酸酸的,穆靜南在的時候他不敢表現出來,生怕穆靜南看了難過,現在卻忍不住了。他真的很害怕很害怕,穆靜南變不回人了怎麽辦,出事了怎麽辦?明明說好的特效藥能管到四十歲,怎麽穆靜南才三十就失效了?變故突如其來,方眠根本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一瞬間,所有壓抑的悲傷和恐懼都在此刻爆發,有溫熱的液體打濕爪子,他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竟然在落淚。
蘇鏽被人用狙擊槍遙遙指着,心裏一陣鬼火無處發洩。
“穆靜南?”他眯起眼,“南都不是發布了你的訃告麽,原來你還沒死。”
他正要繼續說些什麽,槍下的龍貓忽然噼裏啪啦掉起了眼淚。
他吓了一跳,問:“你哭什麽?”
龍貓的哭泣非但不停,反而越發劇烈,整個鼹鼠村都聽得見方眠嗷嗷大哭。鼹鼠們抱着頭蹲在地上,不敢說話,雪地裏鴉雀無聲,只有方眠的哭聲在回蕩。
通訊器再次響了,穆靜南聲色冷冽地詢問:“方眠怎麽了?”
蘇鏽要崩潰,撇了手槍道:“我怎麽知道他怎麽了?我可沒動他,他們龍貓兄弟怎麽都這麽愛哭?喂,小舅子,你別哭了,我沒惹你吧。你哥在不在這裏,告訴我他在哪兒,我立刻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