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方眠擦幹淨眼淚,緩緩吸了口氣。心裏的苦痛宣洩完,該辦正事兒了。要是告訴蘇鏽路清寧不在這兒,他恐怕會把方眠強扣下來,逼迫路清寧來北地。穆靜南的病耽擱不起,方眠必須擺脫蘇鏽。
方眠仰起頭,說:“你從前用欺瞞、強迫得到我哥,逼他出走,現在你又打算再來一次麽?”
蘇鏽的表情頓時變了,桀骜的臉龐陰雲密布。他磨了磨牙,森然道:“小舅子,我和你哥的事兒不勞你費心。乖乖告訴我你哥在哪兒就好,他要是在這兒,你讓他出來見我,不在這兒,你打電話通知他來接你。不要以為穆靜南瞄準我腦袋你就能逃,他殺了我,你也活不了。”
方眠半點不怵,直視蘇鏽墨綠色的眼眸,道:“你可以把我扣下來,我也可以自殺。殺死你們很難,殺我自己很容易。你手上沾了我的血,一輩子也別想和我哥在一塊兒。”
蘇鏽眯起眼,一副氣不可遏的樣子。
方眠又放緩語調,道:“不過,如果你肯聽勸,我可以給你支個招。”
蘇鏽挑了挑眉,“說來聽聽。”
“你們反叛軍派系争鬥不休,天天打仗。你一個人坐擁半個北方,還占了北都,是其他派系反叛軍的眼中釘、肉中刺。你目标太大,他們如果聯合起來對付你,就算你能撐一時半會,長久損耗,也必定敗下陣來。”
蘇鏽笑了,“我讓你說怎麽把你哥勸回來,你跟我說這些。你算什麽東西,在我面前誇誇其談。”
方眠不理會他的譏諷,繼續道:“我勸不了我哥,我只能勸你。”
“勸我什麽?”蘇鏽氣道,“我有什麽好勸的,是他要離開我!”
方眠道:“你最好的辦法,是和南都結盟。”
“結盟?”蘇鏽一滞。
旁邊的副官道:“首領,這小子花言巧語一大堆,肯定藏着什麽壞心,您別聽他的。”
方眠聳聳肩,“那我閉嘴,你繼續天天給我哥發短信吧,看他理不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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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鏽踹了一腳他的副官,“閉嘴。——你繼續說。”
“和南都結盟,一則你不再是孤軍奮戰,南都財力雄厚,能給你提供支持。其他派系要打你,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實力。二則……”方眠嘆了口氣,“三年過去了,蘇首領,你真的明白我哥離開你,是因為什麽麽?”
雪地裏一片沉默,蘇鏽抿着嘴不說話。他起于微末,南征北戰才有如今的地位,又怎會連這個都看不清。南珠楚憂的血海深仇橫亘在他們中間,那麽多被欺辱被剝削的Omega和Beta橫亘在他們中間,這才是路清寧一走了之的真正原因。
蘇鏽抓着頭,道:“你告訴他,我已經盡力了。軍妓我取締了,只要是我的治下,我的軍營,他一個軍妓也找不到。我讓Omega上學,我讓Beta工作,我讓他們可以獨自上街。對了,我還讓那叫什麽來着……尹星如,來北都開講座。雖然他說的東西狗屁不通,但只要你哥高興,我讓他當官都行。”
“你做得很好,”也不能一昧罵他,得給他點兒希望,方眠點頭道,“如果我哥知道了,一定很感動。”
蘇鏽很激動,“是吧,你也這麽覺得!他不接我電話,不回我訊息,我也不知道我給他的留言他看了沒有。我做的這些他可能還不知道,要不然他怎麽會對我這麽絕情。”
“你不能總想着讓他來找你,雖然和你本人沒太大關系,但畢竟是反叛軍殺了南珠楚憂,是反叛軍害我哥父母雙亡。要讓我哥回心轉意,你還得加把勁。”方眠循循善誘,“如果你和南都結盟,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前往南都。我把我哥的地址告訴你,你去找他。你要讓他看見你的誠意,你要讓他知道你不再是以前那個蘇鏽了。”
蘇鏽被說動了,“能行麽?”
方眠心裏也沒底,他哥比他還果決,讓他哥回心轉意不如讓日月倒懸。
況且盡管蘇鏽幹了許多實事,人們的觀念仍然難以改變。反叛軍的思想定型太久,不是幾條舉措能改變的,北地的Omega和Beta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能行。”方眠開始忽悠他,“我是最了解我哥的人了。你千裏迢迢過去,上門負荊請罪,我哥肯定感動得眼淚汪汪。實在不行,你多去幾次,總比你發一些冷冰冰的文字給他,還不知道他讀不讀的強吧。”
“你說得對,”蘇鏽掰住方眠的肩膀猛搖,“小舅子,你真行,我聽你的!”
龍貓被他晃得眼冒金星,他騰出手指揮副官,“晚上召開高級将領會議,商議和南都結盟。派大使去南都,拜訪他們那個Omega家主。”
副官立正行禮,“是!”
“好,”方眠拍拍蘇鏽的手臂,“我走了,你繼續努力。”
蘇鏽深深看了方眠一眼,對部下揮揮手。反叛軍動作整齊地收了槍,立正站在原地。方眠試探着朝田地裏邁出一步,無人阻攔。蘇鏽站在他背後,抱着手臂望着他遠去。方眠越走越快,生怕蘇鏽咂摸出味兒來,反悔扣下他。
“喂,小舅子。”蘇鏽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遙遙傳來。
這傻逼不會反悔了吧?方眠心裏咯噔一下。
方眠竭力保持鎮定,假笑着轉過身,“什麽事?”
蘇鏽扔了個東西過來,方眠接住,低頭一看,是個通訊器。
蘇鏽道:“你好端端的跑來北方,還跟着穆靜南一塊兒,要幹什麽我不管,但你記住,有事兒打電話給我,平安為重,別讓你哥難過。”
說完,他揮了揮手,坐上軍車。軍隊跟在他車後面,有條不紊地小跑離去。
軍車上,副官掩着嘴問蘇鏽:“首領糊塗啊,怎麽不把穆靜南抓了,拿着他要挾南都,大軍南下指日可待啊。”
蘇鏽瞥了他一眼,哼笑道:“你懂個屁,穆雪期巴不得穆靜南死在我手裏。得了吧,小舅子愛幹嘛幹嘛去,你們別給他添亂。”
副官細細一想,明白了其中關節。南都已然發布穆靜南的訃告,即使穆靜南是真的,南都也不會承認他的身份。眼下穆靜南只是一條和龍貓相依為命的蟒蛇 罷了,又何必為難他們?
副官心服口服地垂首,“是。”
方眠摸了摸懷裏的通訊器,低低嘆了口氣,蘇鏽這個家夥,倒也不算太壞。打通穆靜南電話,他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不慌,慢慢過來。”
聽見他聲音,方眠放下了心,加快腳步,順着他的指引離開田地,進了一座木樓。大蟒蛇盤踞在二樓,身邊卻沒有狙擊槍,只有一管激光燈。方眠一看就明白了,穆靜南只是虛張聲勢,用激光騙蘇鏽。的确,他變不回人了,又怎麽能拿槍呢?
大蟒蛇顯然累了,蛇頭耷拉着。方眠到他身邊,用爪子摸了摸他堅硬的蛇鱗。穆靜南擡起頭,暗金色的豎瞳倒映着灰色的大龍貓。他低聲問:“為什麽哭?”
“就是想哭。咋的,猛男不能哭嗎?”方眠嘀咕着。
穆靜南竭力打起精神,啞聲道:“抱歉,總是讓你難過。”
“我不難過,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開心。”方眠親親他冷硬的臉頰,道,“你在這裏休息,我去看看我們的車怎麽樣了。”
他轉身跑出木樓,鼹鼠們在收拾田地,清理反叛軍留下的屍體,修砌被炮火毀掉的房屋。方眠的車子還在路中間,不過已經千瘡百孔,外殼被打得稀巴爛。方眠嘗試着點火,所幸發動機沒壞,油箱也安然無恙,上路還是能行的。鼹鼠們拖來油布,幫他把破爛的車篷蓋起來,還用繩子把邊角紮嚴實,勉強可以擋擋凜冽的寒風。他道了謝,接了穆靜南,開着這輛破破爛爛的小轎車,繼續上路。
方眠不再變回人,和穆靜南一起以獸态示人。他們進了蘇鏽的地界,一只龍貓載着一條大黑蟒蛇,一路向北。大概是蘇鏽下了命令,一路暢通無阻,他們也不必刻意隐瞞身份,躲躲藏藏。有時候到了關卡,士兵還給他們送補給。到了大一點兒的城市,他把車子送去修,重新配了個頂棚,又繼續上路。
他一路打聽天國的所在,有人說要穿越北都,還有人說要跨越極地大山,到達世界的盡頭。他們越走越北,人煙越發稀少,天地越發寒冷。漸漸的,連炮火的聲響都消弭不見。再往前,就是無人區。河水成冰,雪松綿延,巍峨大山在他們眼前綿延不絕。時間好像在這裏靜止,他們似乎走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雪白世界。
方眠不知道世界有沒有盡頭,天國究竟在何方,這條路看起來似乎永無止境。
這地方表面上靜谧,實際上比城市更加危險。他們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停車,睡到半夜,方眠聽見狼嚎,一下子驚醒。他搖醒穆靜南,檢查車門有沒有鎖好。沒過多久,方眠看見幾只野狼圍了過來。野狼磨牙吮血,繞着車踱步。方眠從後座取出步槍,與那些野狼隔着車窗對峙。這些野狼的體型比尋常狼大很多,有的野狼身上還挂着金鏈子,方眠暗暗想,該不會是獸化的Alpha吧?
雪風蕭瑟,呼呼吹着它們的狼毛,翻卷如浪潮。對峙了二十分鐘,頭狼率先發難,一爪揮在車玻璃上,車玻璃咔嚓一聲,竟然有了蜿蜒的裂痕。方眠萬萬沒想到這些獸化的Alpha這麽猛,長久下去車玻璃肯定支撐不住。他決定先發制人,打開車頂棚,探出身去,瞄準雪地裏的野狼,一槍一只。
那些野狼也兇猛得很,半點不怕彈火,踩着自己同伴的屍體前進,一頭撞進了車窗。車窗四分五裂,野狼掙紮着要鑽進來,一直不吭聲的黑蟒驀然露出獠牙,咬住野狼的脖頸子。又有一只野狼闖進了車窗,黑蟒松開已經死去的野狼,粗壯的蛇軀纏住另一只野狼的身體。野狼的骨頭傳來咔咔脆響,僅僅幾分鐘後,那野狼便骨頭盡碎,窒息而死。
車頂棚上,方眠連發數槍,雪地裏鋪滿了野狼屍體。半個小時以後,頭狼低低嚎了一聲,它們終于放棄進攻,退進了松林。
“他大爺的,累死我了。”方眠緊繃的心終于松了弦,低頭回了車,關上車頂棚,把槍放回後座。
轉頭一看,黑蟒仍絞着那骨頭錯位的野狼。那狼軟綿綿癱着身子,死不瞑目,看起來十分可怖。
“好了,它們走了。”方眠用爪子拍了拍大黑蟒,“松開它吧,它已經挂了。”
黑蟒緩緩轉過頭來,方眠對上它暗金色的蛇瞳。這雙瞳子冷酷、暴虐,方眠竟看不出半點屬于穆靜南的神采。他心裏咯噔一下,脊背生寒,霜毛叢生,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摔在座椅上。來自天敵的威壓讓方眠喘不過氣,方眠此時此刻終于有了鼠類的自覺。
“穆靜南,你怎麽了?”他嘗試喚回他的神智。
可他無動于衷,虎視眈眈盯着方眠。蛇頭逼近,鮮紅的蛇信嘶嘶吐露。
“穆靜南……”方眠輕聲喊他,“我是方眠啊,你認不出我了麽?”
黑蟒張開蛇口,獠牙畢現,黑色閃電般猛然出擊,迅速纏住了龍貓。熟悉的絞殺技巧,與絞殺那野狼一般無二。穆靜南在戰鬥中迷失了自己,發了狂。方眠呼吸發窒,隐隐約約聽見自己脆弱的骨頭咔咔作響。腦袋因為缺氧而昏昏沉沉,視野好像蒙上了一層黑霧。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穆靜南徹底獸化,認不出他了。
方眠努力伸出爪子,想要夠後座上的槍。可是拿到槍又能怎麽辦呢?難道打死穆靜南麽?他心裏有莫大的悲哀,無處述說。緩緩收回爪子,摸了摸穆靜南黑色的鱗甲,他輕聲道:“我不怪你,穆靜南。要是你醒過來了,要記住,我不怪你。”
蟒蛇纏繞一圈又一圈,蛇頭高高揚起,冰冷的蛇牙觸及方眠的後脖頸。方眠閉上眼,靜靜等着死神降臨。後頸劇烈一痛,蛇牙嵌進了他的皮膚,鮮血汩汩而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一切都要結束了。他只是很難過,要是穆靜南清醒過來,看見已經死掉的自己,不知道會多心痛。
老天爺開玩笑,從不顧別人的死活。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他閉上眼,淚水滴落在漆黑的蛇鱗上。
蛇牙刺破方眠的血肉,信息素的味道從血液中溢出,嗅不出味道,卻能嘗到甘甜。方眠感覺到蛇牙滞住了,爾後迅速撤離。他睜開眼,對上黑蟒震驚的雙眸。
方眠猛然記起,他和穆靜南契合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他的信息素能安撫穆靜南。
現在是信息素喚回了穆靜南的神智麽?
方眠欣喜地喊道:“穆靜南,你認得我了麽!?”
穆靜南緩緩松開蛇軀,方眠終于能順暢呼吸了。嘶嘶蛇信試探着探了探方眠的後脖頸子,那裏多了一排淺淺的血洞,鮮血淌下來,染紅了龍貓灰色的背毛。方眠捂住脖子,想和他說話。他卻扭身鑽出了車窗,一言不發進了雪地。
方眠追着他跑出去,“你去哪兒啊!”
巨蟒停在雪林中,微微扭頭,低聲道:“放棄我吧。”
“所以你是要幹嘛,鑽進林子,和那些野狼一起當野獸嗎?”方眠喊道,“好啊,你要當野獸,我和你一起。”
“阿眠,夠了。”穆靜南清冷的聲音遙遙傳來,“走到這裏,已經夠了,你該放手了。”
黑蟒扭頭,即将鑽進密林。
身後驀然傳來一聲槍響。
寂靜天地好像被震動了一瞬,雪粒子從枝葉間簌簌落下。他猛地回頭,看見方眠朝天舉着槍,槍口冒着煙,爾後槍口下移,改變方向,指向了自己的太陽穴。
“放棄很容易,成為野獸很容易,殺死自己也很容易。”方眠一字一句道,“你走容易的路,那我也走容易的路。你選難的路,那我也奉陪到底。穆靜南,以前你總給我選擇,讓我選這選那。現在我也給你選擇,你選吧,告訴我你的答案。”
穆靜南靜靜看着他,一聲不響。
方眠跑過來,伸出爪子摟緊他的蛇頸。
“我們繼續往前走,好不好?我不放棄,你也不要放棄。”方眠努力向他微笑,眼睛卻在落淚,“管他天國在哪裏,我們一直走,走到我們都走不動的時候,走到沒有路,我們再停下。以前總是你做決定,可是現在我老大,你要服從我。我說我們要在一起,那麽直到我們死前最後一秒,都絕不可以分開。”
此刻穆靜南終于明白,需要走下去的不是他,而是方眠。這條路從南到北,從城市原野到世界的邊緣,他回不去,方眠也不願再回頭。雪花落在唇邊,竟都是苦澀的味道。他低頭蹭了蹭方眠毛絨絨的頭頂,為方眠拂去雪花。
真傻啊,這麽做真的值得麽?
半晌,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凄清的雪聲裏,方眠終于聽見他沙啞的回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