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臨君屹忙完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幸而初堯送來的血包及時救場,昨晚拉來的十三個重傷號都被他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和換班醫生交接完工作,臨君屹終于有時間補一補嚴重缺失的睡眠,可等到他真的回到休息室換下大褂,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就好像忘記了,又或是錯過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初堯臨行前,那個幼犬讨好主人般的笑總是回蕩在他眼前,似是夢魇一般,揮之不散。
江主任說他已經回家了,他想,現在初堯應該好好待在家裏,睡覺,休息,不管怎樣都好,只要他是安全的,就好。
這才是臨君屹的夢魇。
他不怕初堯折騰他,就算自己被耍的團團轉,可現階段只要初堯是平安無事的,旁的什麽他都不在乎。
他能接受初堯古靈精怪的鬼點子,并也深深喜歡着,但他絕對不能接受初堯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
那是他親手搶救過來的人,是他數次一腳陪同初堯踩在鬼門關裏,和死神搶回來的人。
就算是占有欲過強也好,愛念太重也罷,他這輩子注定要和這個行事不羁的賽車手攪在一起,注定了要管他一輩子。
耳邊又響起昨夜氣急時,初堯向他吼出的那些話。什麽臭開賽車的,什麽小混混,臨君屹想想都心酸,在他眼裏,他從未那樣看過初堯。
甚至,他還有點向往初堯。
臨君屹向往初堯敢拼敢闖的性子,向往初堯馳騁賽場那份自由,因為他從小被家族當作接班人來培養,每天除了讀書便是學禮,十五歲之前,連游樂園裏的卡丁車都沒開過。
那是他從沒觸碰過的自由。
說到底,他還沒想好該怎麽面對初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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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氣初堯跟他玩狼來了的游戲,又無法否定在他手足無措時,那人的出現有多麽及時。
他不缺愛,在他眼裏,愛是要熱烈且直白的大聲說的,愛沒必要走那樣多的彎彎繞繞,所以初堯的很多行為在他眼裏就像是不能理解的舉動,在他的觀念裏,犯了錯要給懲罰,受了罰便要讓人記住,否則所有的委屈都算是白挨,當你再犯了下一次時,周圍的人除了憤怒還會愈發失望。
這是他從小奉行到大的原則。
躺在床上的臨君屹想到這裏,不禁皺眉。
是啊,這是他從小奉行的原則。
他好像忘了,初堯并不是他。
初堯只是他的愛人。
初堯沒必要遵從他的那套原則。
昨夜的話,終究是說的太重了些。
臨君屹長嘆一聲,擡手蓋住了發酸的眼眶。
初堯,只是個沒被愛過的小娃娃,一個連喝奶都要喝大白兔奶糖味兒的人,裝病也不過是想他多疼疼他,又哪裏想得出別的彎彎繞繞?
臨君屹翻身坐起,調出通訊錄,撥通了一個電話。
“诶,江主任。”
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什麽決心,開口道:“我想跟你聊聊,我在急診室的事兒。”
……
初堯再醒來,已經是天光大亮。
雙腿因為長時間蜷縮變得麻木,輕微一顫都像是有無數針尖兒紮過的疼。他嘗試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将自己從駕駛位裏摘出來。
眼前閃過星光似的白點,掌根下意識按了按腹部,還好,之前洶湧的劇痛已經止住了。
何老給的酒是好酒,初堯親測有效,只是他實在不勝酒力,兩口下去腦袋到現在還昏昏沉沉的疼,嘴裏一股鐵鏽味兒,怎麽咽都咽不幹淨。
他閉着眼吞咽,幾秒後忽然驚恐的睜開了眼睛。
慌張推開車門,初堯對着路邊灌木叢啐了幾口。
幾個大小不一的暗紅色血塊落在結了硬殼的雪上,白裏綴紅顯得格外刺目。
血塊?他嘴裏怎麽會有血塊呢?
初堯從左到右沿着牙根挨個舔了一遍,舔到最右邊那顆時腥味尤其重。
完了,牙龈出血了?
得買幾個橘子吃吃,初堯魔怔似的想。
不能讓臨君屹看見他嘴裏有血。
初堯表達親昵的動作是接吻,所以他不想讓臨君屹碰見他嘴裏的血味。
緩過來的初堯木然的叫車隊老二過來幫他開車,拎着一兜橘子回了別墅。
附帶着,還有一口袋各式各樣的藥。
昨晚那瘋狂的一夜像是在過山車上激情沖刺,心情波瀾起伏,浩浩湯湯似海水般漲了又退,退了又漲,推開家門的那一刻,胸腔沒來由的顫動一瞬。
是啊,最後,還不是他自己回到了這裏。
并且是他親手“打造的”,是他放下了狠話叫臨君屹再也不要回來,誰知道這一次他又會獨自在這諾大的房子裏待上多久?
重返別墅的第一天,初堯燒火起鍋,自己做了三頓飯。
飯是按時按頓吃的,卻沒起到該起的作用,他開始嘔吐,在半夜睡熟的時候忽然被胸口悶脹的嘔意叫醒,将他這一天好不容易吃下的東西吐個幹淨。
重返別墅的第二天,初堯喝了剩下白酒的二分之一,熱了兩頓粥。
桌上的止痛藥扣掉了六顆,他發現尋常止痛藥對他好像沒什麽作用,說明書上寫的一次最多兩片,他也不敢多吃,藥片太苦,他和着奶糖味兒牛奶吞下兩片,和衣躺在床上等待半晌,除卻愈發加重的冷汗毫無他用,于是便喝了些白酒,等待着酒精麻痹大腦。
重返別墅的第三天,白酒已經被喝光了,橘子吃了兩顆,第二顆扒了一半,另一半暴露在空氣中逐漸流失掉水分,變得幹癟堅硬。
他精神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不疼的時候便能睡個好覺,叫醒他的往往不是曬屁股的太陽,而是胸腹處連成一片的悶絞。他心髒處的舊傷是不允許喝太多酒的,血流速度過快對于一個裝了人造血管的人來說不是什麽好事。可他實在是太疼了,像是有刀子穿過那柔軟幹癟的腹部,發作的時候渾身發冷,只能蜷縮在床上連手指都沒力氣動,耳邊轟鳴着咽下最後一口白酒時,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回想貌似每次喝過酒都會陷入睡眠,如果他還能醒來,就證明心髒還撐得住。
重返別墅的第四天,初堯叫老二給他送了兩瓶好酒。
要度數大的,年頭多的,錢不是問題,他要止痛效果最好的酒。
老二不知道他們其中緣由,只知道大哥和醫生吵了架,大哥很兇,還什麽都不讓他說,他原本編輯好的那條消息終究是爛死在了輸入框裏,沒人見過。
見着初堯卧室一片狼藉,老二心疼得緊,幫他收拾好屋子做了頓飯,被初堯拉着留下來陪他待了一天,初堯做什麽吃什麽,不再挑食,他給扒好的橘子也悉數吃下。初堯開朗的和他聊天打游戲,笑的讓老二以為這一切都是小情侶之間的把戲,以為是自己多心了多管閑事,直到他看見衛生間裏甚至沒來得及沖下去的污垢,他才知道,這不過都是初堯裝出來的笑臉罷了。
再次準備發消息給醫生時,手機被初堯搶走了。
“別告訴他,老二。”
初堯單手撐着洗手間門邊,一手虛攏着上腹,玄關燈光暗了些,他這才發覺初堯臉色灰白沒有一點正常人健康的血色,往常幹爽飄逸的狼尾如今全數被紮起來,叫他的臉更加完整的暴露出來,兩绺胎發綴在額角,軟塌塌的,失了往日的利落勁兒。
那發式落在眼裏忽然不覺得帥氣,只透露着無盡的疲憊。
初堯看着老二給臨君屹編輯好的消息,勾勾唇角,下手點了删除。
“是我的錯,別和他說了。”
是我搞砸的,親手。
重返別墅的第五天,初堯沒力氣做飯,只在旁晚時分大腦短暫清醒的一個多小時裏吃掉了一杯泡面。
李阿姨是被他親口辭退的,從此不會有人專門負責他的飯食,但他不後悔,不過就是遭點罪,初堯不怕,他不是什麽金枝玉葉的大小姐,不是吃不得苦的貴少爺,相反的,到是因為這些年日子過的太好,都叫他忘了,小時候他過的有多難。
或許不吃東西也可以的,初堯現在看見什麽都沒胃口,冰箱裏的橘子總共就少了兩個,對他來說,吃泡面還是米飯,不過都是嚼碎了和着酒水咽下去,堅持片刻再吐出來罷了。
但他還是堅持吃着,從原來的一天三頓到一天兩頓,再到現在只能吃得下一頓,就算是為了完成任務一般,維持着生命所需最低标準。
他依舊在期盼着,期盼着某時某刻鑰匙孔傳來開鎖的聲響,期盼着一睡醒那人就坐在床邊,柔軟又暖和的手撫摸着他的胳膊,濕潤好親的唇被他咬在嘴邊。
可是好像……
是他親手阻斷了這種期盼。
這種看上去就不會有結果的期盼。
大白兔奶糖味兒的牛奶,五六十度的白酒,尋常時候怎麽會把這兩個東西聯系在一起,但是初堯能,他能把酒倒在牛奶盒子裏,在夜半時刻胃痛發作的時候,用看上去乖巧可愛的吸管喝下辛辣無比的液體。
他不喜歡酒味,喝酒和咽藥差不多,只有披着大白兔奶糖的皮,他才能沒有心裏障礙的把酒喝下去。
每次不多,只一兩口,暖和了他因為疼痛而冷汗不止的身子,麻痹了他因種種思緒而不得入睡的神經,就足夠了。
重返別墅的第六天,精神好一些了,初堯正午的時候起床,沖了個澡。
鏡子裏的人好像換了一個,由于飲食不規律加上習慣性嘔吐,他這些天都沒真正吃下過什麽東西,眼窩凹陷的更深了,原本就白皙的皮膚如今褪去了血色,像是死人那樣慘白。浴室裏沒有投屏電影也沒有泡泡球,冷冰冰的花灑開着熱水,熱氣蒸騰翻滾,終于在他臉上熏出了兩團微紅。
借着濕手擦了擦被白霧覆蓋的鏡子,在看到自己身體的那一瞬間,他才注意到上腹那一片大大小小的青紫。
是什麽時候掐的來着?他已經不記得了,這些天他無數次在睡夢中将雙手狠狠搗入腹中,他早就顧不上了,冷痛就是把刀子,間歇性要将他豁開戳爛,回來的那天買的一兜子藥已經見了底,只剩下些沒用的空盒,零零散散分布在卧室的各個角落,用的時候一伸手就能拿到了,就着唾沫幹咽下去,或許連水也不用,硌得他嗓子生疼。
聊天界面還停留在七天前,初堯調出對話框又關閉,咬了咬幹裂的唇角。
他在等,也在試。
試自己的極限究竟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