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以周期為單位

第11章

第十一章

嘎吱一聲，旁邊的藍色舊木門被緩緩推開。我恍然發覺自己此時應該尖叫着逃跑，而不是站在原地欣賞這件血腥的藝術品

那人手裏握着一把帶血的水果刀，我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臉好像被一團黑霧籠罩，我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穿着的那件黑色的襯衫。

“危險！快跑！”一個聲音在我的腦海裏逐漸清晰。

我仿佛受到神明的指使般瘋狂地向樓下跑去，鏽紅的鐵制樓梯也被我踩得咣咣作響。那人舉起手裏的水果刀快速地朝我逼近！我不敢回頭看他，因為回頭的那一秒也會耽誤逃跑的時間，可是我卻能感受到他那陰暗和恐怖的氣息。

我一邊跑一邊大喊着“快來人啊，救救我，有人要殺我！”可惜這周圍竟然一個人都沒有。這裏好像是一座剛剛廢棄不久的空城一般，處處寫滿了怪誕。

前方是一條狹窄的胡同，我對周圍的環境并不了解，所以根本不敢輕易選擇這條路。我拐了個彎，沿着長街向前跑。街上只有我和那個怪人，所以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和腳步聲。

恐懼在我心中被無限次地放大，那怪人對我窮追不舍，他好像被使命感支配一樣非要殺了我不可。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該向哪跑。然而像現在這樣只知道盲目地向前跑根本不是長久之計！這個怪人似乎比我更加熟悉路況，因為不管我怎麽繞彎，他總能抄近路趕過來。

“I walked a minute in your shoes, they never would've fit，I figured there's nothing to lose, I need to get.”記憶裏的歌聲再次響起，我忐忑着，心裏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江修。

“Some perspective on these words before I write them down，You're an island and my ship has run aground.”我能明确地分辨出這個聲音就是從前方的商場裏傳來的。

“Lord knows I'll fail you, time and again，But you and me, we're alright.”我跟着聲音費了好大力氣跑進商場，期待着能看到江修，可是那裏依舊廢棄般空無一人，只剩下零落滿地的垃圾、衣物、玩具、糖果……最讓人窒息和壓抑地是從上方搖搖欲墜地垂挂着寫滿“大促銷，大甩賣，大降價”的紅色條幅。

突然間，聲音也消散了。

我為了躲避那怪人只好往樓上跑，本想坐電梯，可是商場的電梯是壞的。我也只好乖乖爬樓梯。我邊跑邊哭着求他可不可以放我一馬。我的心裏充滿了對生的極度渴望，這種無力的依賴感讓我喊着救命，把生還的希望寄托在比我強大的人身上。我真的好害怕！而且我快要跑不動了！我好想此時就能擁有金剛不壞之身，然後反撲回去奪刀。

“米奇寶貝！”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我腦海中浮現。不對，我是真實聽到的！

“江修？！”我瞪大眼睛去尋找聲音的來源。

“快來我這兒！”

“你在哪，江修！你在哪？！”

“我在這啊，快來！”

我找不到聲音的來源，只好與那怪人在商場二層迂回，借以拖延時間讓我有機會思考。

“下樓！”

我終于聽到了明确的方向，開始尋找下樓的辦法。那持刀的怪人仿佛也聽到了江修的聲音，我們都快速地跑向那座唯一的的樓梯！可惜他終究跑得比我快，守着樓梯口的他突然又朝我的方向跑來，我沒時間回頭躲閃，于是一腳踏在玻璃栅欄的扶手上然後翻過去。那怪人搞不懂我的想法，他只顧将那把尖刀刺向我！本就沉浸在恐懼中的我再遇上這種情況屬實是僵住了，但是本能告訴我，這是我最後的機會！因此我屏息凝神從平臺上一躍而下去抓住樓梯扶手，可惜我的腿顫抖得不聽使喚，再加上起跳空間本就狹小，這次我失敗了……

我賭命般閉上眼睛。如果摔死了那正好，我想自己會像玻璃砸在地上一樣崩一地碎渣子，既然怎麽都是死，那我也不想死在他的手裏；最好是樓層不算高，我恰好還活着被摔了個半死不活。這樣的話，大不了我還可以裝死，反正這輩子就這樣了……可是江修他到底在哪啊？明明都已經聽到他的聲音了……他的臉，我怎麽就一點兒也記不起了呢？我好想再見他一眼啊，這樣的話，即便去了地獄也能找到他。

我眼前一黑，等我再睜開眼睛時，我看到自己被一個人接住了。這個人的臉也是漆黑一片，他淡然地笑着，語調緩慢溫柔，仿佛在安撫我一樣：“終于找到你了，米奇寶貝。”

“江修？”我試探性地問他。

“嗯，我在。”

我看着這張漆黑的臉，雖然還是記不起江修的模樣，但是當我知道他是江修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心髒也不再“砰砰”亂跳了。

這種難得的安全感讓我的眼淚快要決堤，他輕輕捏着我的鼻子：“聽話，先別哭。”

他想把我放下來，可是我緊緊地摟着他的脖子不肯放開：“別丢下我，求你了……”

“嗯，好。”江修輕輕地回應着。

“快帶我離開這兒，這太可怕了。”我回頭去看那個怪人，奇怪的是，他已經不在了。我不再多想，因為我現在和江修在一起，即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面不改色。

“好。”

我感受着江修懷抱的溫度以及他身上獨特的味道，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安心。這種幾近幸福的感覺讓我心裏發癢，我摟着江修把頭貼在他的胸前傻笑。

“怎麽了？這麽開心。”

“好久沒見到你了，當然開心啊。”

“我還以為你會讨厭我呢。”

“怎麽會呢！”我把頭擡起來看着他的臉，依舊是黑霧籠罩着。

“你恨我嗎？”

“恨你什麽？”

“我做了那麽多錯事，說了那麽多不可挽回的話。我總是讓你感到失望，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你滿意。”

“江修……”

“我試圖去走進你的內心，可是我從未成功過……我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愛你，可是卻忽略了你的感受，平白無故地讓你感到恐懼和不安。我是個不合格的戀人，耽誤了你，也傷害了你。”

我想說些什麽用來表達自己從未計較過這些，而且一直深愛着他。可是我張不開口，有些話憋在心裏，時間久了，就再也不能組織成完整的語言了。

“放我下來吧，我重。”

“嗯。”江修爽快地放下我。

我輕揉着他的雙臂：“剛剛你接住我的時候，是不是很疼。”

“不疼，感受不到。”江修抽走胳膊，然後拉着我繼續向前走。

“疼的話一定要說！怎麽可能不疼，我那麽重，還是從高處蹦下來的。”我摟着他一側的胳膊嘟囔着。

江修沒說任何話，他拉着我沉默地走出長街，然後拐進剛剛那個被我放棄的胡同。

“這是哪兒？我們要去哪？”我環視着周圍肮髒的牆面，不由得把江修摟得更緊。我把自己一半的身子藏在江修身後，只留一個完整的腦袋看路。

江修依舊什麽都不說。他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恐懼，然後松開我的手，将我摟在懷裏。我順勢把頭埋在江修懷裏，索性不再探路。

過了一會兒，江修提醒我：“擡腳，寶貝。”

我睜開眼睛，發現眼前有一座很長很陡的樓梯直通上端光明之處。這樓梯是由灰白色石塊堆成的，兩邊鑲嵌在同樣顏色的樓房牆壁裏，仿佛是從牆裏長出來的藤蔓一樣。

等我們來到上端的平臺上時，一座游樂園映入眼簾。那裏熙熙攘攘的，異常熱鬧。我感到奇怪，為什麽居民區裏沒有人，商場裏沒有人，街上沒有人……這裏卻到處是人。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突然有一個手裏綁着各式各樣卡通氣球，臉上塗滿油彩的小醜竄到我倆面前：“兩位，看看嗎？有五塊錢的，還有三塊錢的。”

“有什麽區別嗎？”江修掏出錢包準備付款。

“這幾個兔子的是五塊的，米老鼠的也是……其餘的是三塊的。”

“五塊錢的，寶貝，挑一個五塊錢的吧。”

大概是從小到大一直在過拮據的日子，所以我下意識只想到了省錢：“三塊錢的就行。”

“那個米老鼠的。”江修總是這樣，詢問完我的意見也從來不聽，不過對此我并不生氣。

“為什麽不買兔子的？”我看着江修十分認真地把氣球綁在我的手腕上，末了，怕細線把我勒痛又調松了一些。

“長得像你，尤其是臉蛋兒特別像。”說罷，他又捏捏我的臉，我記得他一直都很喜歡捏我的臉。

“是嗎？我長得像米老鼠？哈哈哈哈，太抽象了。”我擡頭盯着飄在我頭頂的氣球大笑。

“嗯，所以才叫你米奇嘛。”

“诶？我怎感覺你這句話似曾相識的呢？”

江修尴尬地笑着說了句“哪有？第一次說。”，然後又從大衣兜裏掏出相機：“我倆照張照片吧。”

我連連點頭，雖然我知道他在轉移話題，但是我依舊表示贊成。可是這種老式的數碼相機怎麽自拍呢？

好在江修總有辦法，他叫住剛剛那個賣氣球的小醜：“哥們兒，麻煩你給我們拍一張照片呗。”

人家也很爽快的答應了。我把頭貼在江修的身上，他也緊緊地摟住我的肩膀。

“三，二，一，茄子！”随着快門“咔嚓”的一聲，這麽幸福的一刻被永遠留在了照片上。我好奇地接過相機，剛準備看看照片拍得怎麽樣，相機就被江修奪走了，他笑着告訴我，等照片洗出來再看也不遲。

“看不到回憶裏的城堡，馬不停蹄的尋找無處投靠，還盲目的飛，過了今夜又會在何處凋謝。”恍惚之間，那首歌又響了起來。

我扯了扯江修的衣服問道：“诶，你聽到了嗎？”

“什麽？”江修把相機揣進大衣兜裏。

“噓，你聽啊！是歌聲！”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暗夜的燃燒，真心觸礁，餘情未了，幾個明天，才可以退去煎熬。”

“什麽歌聲？你又幻聽了？”江修拉着我的手向游樂場裏走去。

江修聽不見？這歌聲這麽清晰，難道只有我能聽得見？！我晃晃腦袋不去想那歌聲。啊，心好煩啊！閉嘴啊！不要再唱啦！

過了一會兒，随着江修帶着我走進了游樂場深處，那歌聲也随之消失。

在我腦海中對游樂場的概念其實很淺。小的時候，只有在六一兒童節的時候媽媽和爸爸才會領我去那裏逛逛。但是，我讨厭一家人一起出行，因為最後總要以他們的争吵收場。自從媽媽離開以後，我就再也沒來過這裏了。不對，江修好像帶我來過一次，可惜我沒記住太多情節，這段時間仿佛就是我記憶中的漏洞，怎麽也想不起來。

天色已晚，游樂場裏霓虹燈閃爍着耀眼且迷幻的光，這一團團光暈籠罩在江修漆黑的臉上，光影交錯之間，我無法分辨真假。

我們坐上摩天輪，俯瞰着整個游樂園。我擡起頭看着對面的江修，他一定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所以也轉回頭看我。我們相顧無言，其實也不必說什麽，單單是這樣看着對方，我們就會感到無比歡喜。

“唉，真希望時間就定格在這一刻啊。”江修垂下頭感嘆道。

我揉揉他的頭發，柔軟又溫暖：“是不是感覺心裏空空的？”

“嗯。”

“我能理解。”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這的時候，你說過什麽嗎？”江修緩緩擡起頭，他的臉逐漸有了清晰的輪廓。

我為了看清他，于是一點點地向他湊近：“什麽啊？”

“你說，希望我能死在你之前，這樣的話，我就不會一個人忍受寂寞和思念的痛苦了。”

江修的一句話讓我過去的聲音逐漸在腦海中浮現。

“當時就在這個包廂裏，你對我說的。”江修補充着。

他的話讓我的心突然抽痛了一下，我瞬間意識到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夢！可是這又太真實了……我顫抖着發覺他的五官輪廓已經逐漸清晰可見：“是假的。”

“什麽是假的？”江修把手伸過來并拉住我。

“你還是殺人了對嗎？”我反問他。

“嗯，但是你要相信我……”

“你到底殺沒殺過人？！”江修的話被我打斷。

“這我記不住了，我只知道自己這輩子抽過兩根煙。”江修勾起唇角陰笑，冷漠得讓我後背發涼。

我顫抖着的手被他拉住動彈不得。編織了那麽多的話，在這一刻，我的語言系統徹底崩塌！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只能說一句“你傻啊……”

我把頭別過去不再直勾勾地看向他，而是看着他在玻璃上的影子。我搞不懂江修，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他明明可以把真相告訴我！可是他卻選擇了隐蔽起來，然後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去掩埋真相！這原本不是他的錯，可正因為這樣，他卻成了千古罪人！

江修幹笑幾聲，而後把我的手攥得更緊了。我能感受到他的不安，那種不安不是被戳破謊言的緊張，而是後悔和自責還有自我嘲笑。

我回頭看見他顫抖着将身體前傾，估計是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壓抑和不安了吧。我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江修，難受地縮在一起，像一個內心敏感卻又沒人安撫和愛護的孩子。

“江修壓力也很大，有些情緒根本沒處發洩……”老許的話在我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江修說過，有些問題不去解決就會一直産生矛盾。我看着江修難受的樣子十分心疼，于是湊過去緊緊抱住他，“對不起，江修，對不起，這都怪我……”

江修順勢摟住我，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把臉貼在我的脖頸處。我感受不到他的溫度，卻依然覺得溫暖。

“我有病對嗎？”其實這個問題在我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江修沉默着。

他默許了。

“我去看了媽媽……”

“嗯。”

“醫生說以後不讓我再去了。”

“沒關系的，我覺得媽媽會永遠記得你。你放心，她永遠都愛你。”江修仿佛知道我要說什麽一樣，突然就開始安慰我。

“她……她說我不得好死。我是那麽愛她，我苦苦找了她二十來年，她卻讓我不得好死。”我突然崩潰地大哭。因為我清楚地意識到，現在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我又進入了一個自己幻想出來的世界，不過好在這裏有江修和我過去美好的回憶。可是，當我認識到這一切時，就意味着我又要回到真實的世界，那裏沒有江修，也沒有任何美好的東西，只有無盡的壓力和痛苦去做生活的調味劑。

“所以，要說再見了嗎？”我緊緊抓住江修的衣袖，眼淚大顆大顆地湧出來。我生怕江修的樣子變得模糊，所以一邊忍不住大哭，一邊用袖子擦眼淚。

“沒關系，還會再見的。我說過了，永遠等你，這是真的哦。”江修臉上的黑霧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我能看清楚他的眼睛，那種溫柔的感覺十分熟悉。他看着我，眼睛裏泛着淚光。

我知道，他舍不得我，就像我也想念他一樣。

當江修的面容在我面前變得不再模糊時，他溫柔地捧起我的臉：“記住我現在的樣子，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