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我打開了上次去領shi時背的包并從中拿出了江修的筆記。我下意識地去翻找那張合影,恍然間才想起,前些天埋葬江修的時候就已經給他燒過去了。
無奈。
筆記上的扉頁上規規矩矩地填寫了家庭住址,江修太有儀式感了。我大致翻了翻,這上除了記錄他每天的工作和漫畫進度以外就是一些生活瑣事了。我稍微算了一下,這大約是從我們确定關系開始的。
一起約會、逛街、做飯、搬家、旅游、睡覺、吵架、和好……
開篇的第一句就讓我忍俊不禁:“怎麽辦,有點依賴上松奇了,我冥冥之中總感覺自己這輩子應該是離不開他了。不行不行,你得清醒啊,江修。”
“真幼稚。”
“我早就知道了,這就是愛,我愛他,這是一定的。”
“神經……”
我情不自禁地往下翻,江修的輪廓也在我的腦海裏逐漸清晰。
“松奇跟我講了他的畫畫技巧,其實他的想法和我有很多相似之處。”
“今天帶松奇逛街,他總問我愛不愛吃烤腸,還執意要買果凍。太尴尬了,那幾個店員一直在抿嘴笑,我總感覺他們想歪了。”
“松奇今天一大早跟我說,他昨天晚上看到他的媽媽了。笑死,我當時吓得腿都麻了。我逗他,阿姨都說什麽了?松奇特別認真地告訴我,阿姨說,不要蒙頭睡,被子上全是螨蟲……”
“松奇說他在網上給我買了一個冬天蓋的毯子,等到了才知道,他買的不是毯子,是涼席……唉,我真的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了。他打開包裝時那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怎麽那麽可愛呢?”
“辭職以後就畫漫畫掙錢吧……看來我要更加努力了!”
原來從這一年開始江修就着手準備畫漫畫了。我只記得江修的工作是把小說改編成漫畫,然後再去漫畫平臺上投稿。其實,我對他畫的東西一直也不感興趣。一來,他不過是把別人的想法畫出來而已,這沒什麽了不起的;二來,他有時候畫的題材,我也是挺難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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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修從不問我有沒有看過他的作品,甚至還有些怕我看到。
那天晚上吃完飯我在廚房刷着碗,閑得要命。偶爾瞟江修一眼,看他工作時那副認真的樣子就沒忍住打趣他:“允許你開車嗎?”
他先是一怔,然後紅着臉嘟囔:“即便允許的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畫啊……”
“啊?你這麽純情嗎?不是,你都多大的人了?!”我難以置信地撣撣手上的水,又在褲子上擦了一下,随後快步走到他面前準備開始我的現場指導。怪了,江修都二十多歲的人,難不成,他還不知道怎麽……
“我,接的是……百合的……”
江修一語落地,我倆都沉默了。
氣氛僵持了一會兒,我又返程回去洗碗。
“大環境就這樣……”江修尴尬地撓撓頭。
“我知道。”
“其實純愛的我也接。”
“嗯。”
“平臺不讓開車……只能親脖子以上的。所以,我畫的幾本都是哥倆好,還有,呃,姐妹情深……”江修磕磕絆絆地解釋着。
“嗯。”
“女性向收益高。”
“沒關系,你能接受就行。”
“這話說的,其實我也接受不了啊……”江修哭喪着臉,實在好笑。
“噗,哈哈哈哈……哎呀江哥,不都是為了生活嘛,忍忍就過去了哈。”
“嗯……”
洗完碗之後,我端着預備好的水果來到江修身邊,然後抱着果盤習慣性地躺在他的腿上看電視劇。
我怕打擾江修工作,于是特意把電視聲音調小。
每每這個時候,他都會強調一下:“沒事,你看你的,不影響我。”
我也習慣性地解釋:“嗯,沒事,也不影響我。”
有時候,江修因構思畫面而無從下手的時候總會頑皮地把他的平板杵在我的臉上。
“去去去。”我敲敲他的平板,借以驅趕。
“看什麽呢,這麽入神。”江修不僅無動于衷,反而杵得更用力。我感覺自己的臉都要變形了,說話的時候只能撅着嘴講。
“霸道總裁愛上我。”我沒好氣地瞎編。
“愛你?”
“愛她!”我“氣急敗壞”地指着電視劇裏的女主叫喚。
江修故意使壞,他用平板将我的視線遮得嚴嚴實實:“別看了,看看我。”
“切,你有什麽好看的。”雖然我嘴上這麽說,但是我仍然很老實地轉過來和他對視。
“沒靈感了。”
“那也別擋我看電視啊。”
“我要那個小番茄。”江修瞅着我懷裏的果盤挑挑眉。
“自己拿呗,多大人了還使喚人。”
“米奇寶貝,求你了。”
江修愣大個人居然向我撒嬌!呸!真不害臊,我真……還真有那麽一點征服別人的優越感。
“喏。”沒辦法,我趾高氣昂地拿起一個送到他面前。
“我沒有手接。”說罷,江修又張張嘴示意讓我喂他。
“瞧瞧給你賤的。”我輕笑着把那個小番茄抵在他的嘴唇上。江修剛咬住這個,我又連忙塞進去一個,當然,我是故意的。
江修倒也沒表示什麽,只是微微皺起眉看着我,然後賤兮兮地笑了。我的小伎倆,他一定是識破了。
“你要是一直這樣該多好啊。”他嘴裏嚼東西,說起話來也含含糊糊的。但是我依稀地記得,他當時的确是這樣說的。
我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草草翻了幾頁,後面的內容除了單一的工作內容以外,再也沒了我的身影。這就好像我們的生活一樣。不知從何時起,江修也淡出了我的世界。
後來江修幾乎不再和我開玩笑了,也不再說愛我的話了,就連一句假的也吝啬地不願施舍給我。
這段感情裏,我開始變得患得患失。從前可以随意地靠着他,倚着他,躺在他身上……可是,後來的我都不敢同他講話,更不要說粘着他了。
江修變得越來越消極,他易怒,冷漠,甚至不再多講一句話。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把自己關在卧室裏,不社交也不勞動。我時而還能聽到哭泣和扇耳光的聲音。
不僅如此,江修哪也不許我去,不去逛街、不去買菜、不去上班……總之,我只能待在家裏,睡醒了就吃,吃飽了就看看電視。如果我偏要違抗他,那麽我們就會爆發無止盡的争吵,到最後我還會負傷。
争吵之後的我一個人戰戰兢兢地裹着被子坐在沙發上,周圍是無人收拾的殘局。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過後,江修把自己反鎖進卧室,而我則是揉揉頭上的腫包,任憑自己被疼痛侵蝕,因為這份疼痛能夠讓我清醒地察覺到自己還活着。
我雙目渙散地盯看電視,不敢發出聲音,也不敢用電視劇聲音掩蓋這死亡一般的寂靜。看着電視劇裏的男女主無聲地約會,無聲地吵架,無聲地哭泣……漸漸的,他們臉,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
生活是一場巨大的默劇。
我淹沒在久違的痛苦、壓抑、不安之中。生活也好像回到了我的小時候,而我卻沒有返老返童的快感。
家裏安靜的只能聽到樓上傳來的聲響。那家住着一個老大爺,他耳朵不好,總是把電視機的聲音調得很大。而我們恰好還在追同一部劇,同一時間裏,我看着眼前電視機裏的畫面,聽着樓上傳來的聲音。恍惚之間,聲音好像是從我面前這臺電視機裏傳來的。我遲疑了一下,按按遙控器,看到自己早已調到了靜音才安心地放下。
再後來,江修在家裏安了監控。他不許我踏出家門半步,而他自己卻早出晚歸,有時候還夜不歸宿。
家是一口住着活人的棺材。
我會在這裏待着,一直待到死,然後徹底淪為我一個人的棺材。生活需要有一個人死皮賴臉地先去作出行動,然後才能打破這種死寂的平衡。
那時起,江修的臉上除了疲憊就是不耐煩,再也沒有了以前那種一看到我就笑嘻嘻的賤樣。我們再也沒有一起去過那個經常被他提及的游樂園,也再沒有一起去過那家餐廳。
我們到底在游樂園裏玩了什麽?那家餐廳叫什麽名字?我好像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憶,因為我好像一直在笑,江修也是。
這棟樓除了我和江修只住着三戶人家。一戶是樓上的大爺,他兒子在外地工作,只有過年才回來一次;一樓住着一對老夫婦,他們是跟着孩子從鄉下來的,喜歡用公家的綠化用地種菜;還有一個就是我們家對門的老太太,她女兒和女婿剛剛大學畢業。
因為都是老人,能跟兒女走的就搬走了;其餘的也都是在平靜的日子裏等待着死亡的宣判。
我和江修是特例,我們不是因為沒錢。雖然寒酸的日子早就過去了,但是我很留戀這間充滿我們往日裏歡聲笑語以及六年時光的小家。
可惜,江修并不這樣想。
這一年除夕,江修仍然沒有回家。我第一次把電視聲音調到最大,就好像,家裏依舊很熱鬧一樣。
我一個人不會包餃子,就連那種醜得像丸子一樣的餃子都不會包。
外面放着煙花,小區裏家家戶戶都點着燈。
樓上那家老頭的兒子也回來了,他們喝着酒,說說笑笑的,很吵。還有那個背地裏總罵我“出櫃的,真惡心”的老太太,她家裏也煮着餃子。那老太太把窗戶打開,指揮着樓下的女兒放鞭炮。一股股混着硫磺味的餃子香氣撲進我這口木讷的棺材裏。我讨厭那個老太太,讨厭她的所作所為,但是我想聞聞那鍋餃子的香氣,因為我真的好餓。
就在我剛剛準備“享受”一番“美食”的時候,那老太太突然唾了一口。這與外面的鞭炮聲相較來說實在小得不值一提,而且本不會讓我聽到。可是我知道,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看到了我。
我慌張地關上窗戶,呆呆地盯着映在滿是燈火和煙花的玻璃上的水光,顫抖着撥通了江修的電話。
“喂,江修,你在哪呢?”我用比平時更加輕柔的聲音念着他的名字,只是為了喚醒他心底裏那份對我的憐惜。
“在外面。”江修冷冷地回應着,他根本不想和我繼續聊下去。
我聽到電話那邊隐隐約約傳來女人尖細的聲音,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我捂着嘴不敢呼吸,手掌冰涼的觸感讓我更加麻木,此時我的大腦白得像塊幕布。
電視機裏響起熱烈的掌聲,我受到驚吓般連忙堵住手機聽筒。掌聲持續很長時間,猶如那女人尖細的聲音一樣,刀也似的剜痛我的心髒。我憋着氣,胸腔也共鳴般肆意地灼痛。
可是,我真的很想江修;我知道,我比那個女人更在意江修,可是江修都不知道。這種思念和不甘讓我執拗地不願挂斷電話。
“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我一邊舒緩着自己的情緒,一邊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與江修通話。
“你先休息吧,我還早呢。”
我隐隐約約地聽到他身邊女人的笑聲。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較量,我雖不甘心,但也敗下陣來。
“可是,今天,過年啊……”
“再說吧,我先挂了。”
手機從我的手機滑落并砸在地上,“砰”的一聲,在滿是歡聲笑語的家裏顯得尤為諷刺。
之後我又不死心地打過去幾個,可是他都沒有接聽,一個都沒有。
江修,他太過分了,他對我簡直太過分了。我那麽愛他,為他心動,也為他心痛。我把自己的心都交付于他,我本以為他會感受到我對他的依賴和信任,然後會好好珍惜。
可是到頭來呢?江修白白占有着我對他的愛意,卻将這一切都視為累贅。我小心翼翼地護住的那份尊嚴,也被他敷衍了事的一句話毀得粉碎。
江修啊……在這萬家燈火通明的時候,你暖和和地吃着年夜飯,旁邊還有人陪你說說笑笑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這麽冷的冬天,那個愛你的人餓着肚子,站在冰冷的陽臺上一直等着你回家?
你的心裏到底有沒有一隅,哪怕是一個只能落腳的地方是給我留下的?到底是因為什麽才導致今天這樣?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只要提出來,我改還不行嗎?你随随便便地就可以扔下我不管,可是我沒有你真的不行啊……
江修的心野了,他永遠不會只愛我一個人了。
我對之後發生的事就沒了印象,只是略微記得江修是初一早上回來的,當時門口好像還站着一群人,我不認識他們,也記不住他們的臉,真不知道那群人裏有沒有楊明……
不過,我永遠不會問江修那天晚上到底去了哪裏,為什麽不接電話。因為我明白,知道真相與維系我們感情相比簡直不值一提。我不是沒有勇氣知道真相,我是沒有勇氣确信自己依舊是被江修愛着的那個。
別人的一個笑容就可以讓江修徹夜不歸,而我呢?我除了六年的陪伴以外,什麽都沒有。我不再年輕,也不懂調.情,根本抓不住他的心。
可是我才是受害者啊,我為什麽要反省自己呢?
不平衡的日子待久了,我也會有私心。如果不是讨厭孤獨,我也不會為了能有個人陪而如此卑微。
我可以習慣對江修言聽計從,可以為他的過錯買單,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繼續保持單純。只要他還願意待在我身邊,那麽一切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