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春天來了,悠悠南風吹走了心灰的冷冬。
江修帶回來了幾包種子,他說是樓下大嬸因為嫌我們家陽臺太空了,所以才給的。
我開始學着做飯、修燈、修水龍頭……從那天起,我變得自力更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太大刺激的緣故,我一夜之間竟變成了江修的“嬌妻”。
好在,自從江修有花可養後就不再随便出門了,他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侍弄花草,就像一個無所事事的退休老頭。或許是被我的改變感動到了,抑或許是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準備觀察幾天再行動。反正,不管怎麽,我是安于現狀的。或許,我們的感情終将迎來破滅,但是我仍然希冀于這一天能晚些到來。
“松奇?”江修突然叫住正在打掃衛生的我。
“嗯?怎麽了?”我直起腰并停下手中的動作。
“來,過來。”江修坐在沙發上向我招手。
“你,怎麽了?”我怔在原地。
“來,快來。”他依舊是那個動作。
我小心翼翼地挪過去,離他越近鼻子越酸:“咋了嘛……”
“坐下,快坐這。”江修拍拍自己的大腿。
“算了吧。”我正準備離開,江修一把拽住我,然後把我抱在他的腿上。他的力氣沒有以前大了,大概是覺得,只要他拉住我,我就能回來吧。我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是對的。
“怎麽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我怕自己的眼淚會掉下來砸碎我所剩無幾的尊嚴。
江修什麽都沒說,他淡淡地笑着,然後緊緊抱住我。我感到一陣窒息的疼痛,不知道是因為他太過用力,還是我的心情太過沉重。
“江修?”我本想抽出胳膊,沒想到他摟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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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我的心連同着身體也順勢軟了下來,我把頭靠在江修的肩膀上。可是,這種熟悉的溫暖中卻還是夾雜着一絲陌生。江修輕輕撫摸着我的後頸,動作如此輕柔,就好像對待初戀一樣。
江修從來不抽煙,他身上只有淡淡的紡織品的氣味,這讓我聞起來感到很舒服。
我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依偎在他懷裏,他的溫度、氣息、聲音……都會讓我很安心。
“對不起,松奇……”江修突然開口。
“不用道歉了,就這樣吧。”
“……”
我讨厭別人跟我道歉,我讨厭原諒任何人。如果有人傷害了我,我便不想聽他的任何解釋。我享受着這種靠自己受傷害而換來能在道德上淩駕于別人的優越感。我是扭曲的,從母親拖着行李箱把我撇下的那一刻起,我就認識到了。
“要出去逛街嗎?”江修突然開口打破沉寂。
“出去?!”我用力掙脫開江修的懷抱。
江修眸光含笑,但是臉上仍然沒有太多表情,這讓我很難猜測他的想法。
“怎麽突然……”
面對我的質疑,江修解釋着“感覺你天天總在家悶着實在不太好”。就搞得像我願意一樣。我冷笑一聲別過頭盯着剛剛放在一旁的掃帚,心裏五味雜陳。
“所以我要道歉嘛,對不起啊,松奇。”
我突然想問問他還愛不愛我,可是話到嘴邊,我卻沒有勇氣問出來。不管他現在是真心也好,演戲也罷,我都不願打破這粉飾的太平。
“出去好啊,現在嗎?”
“可以啊,随時可以。”
“那我去收拾一下?”我遲疑地站起來指了指衛生間。
“快去吧。”江修拍拍我的腰示意我快去。他那雙笑眯眯的眼睛在融融春光中顯得格外迷人。
這大概是危險的迷人吧。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也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改變了這麽多。難道,他想借此機會和我說分手?那麽今天就是我最後一次呆在這個家裏了……從今往後,就會由另一個人來代替我的身份。
“要不改天吧……”我走到一半又折返回來。
“可以,你想什麽時候出去,我們就什麽時候出去。”江修依舊笑嘻嘻的。
“那……我要是一輩子都不出去呢?”我小心地試探着。
“哦……這樣啊,恐怕不行的。”
果然,我早晚要離開。
“好吧,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哈哈哈哈随意。”
江修牽着我的手走在街上慢悠悠地閑逛,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面前牽着我。雖然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我還是有點動心的。
這麽久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門逛街。畢竟平時,我只敢在江修出門的時段裏偷偷溜下樓,抽根煙,吹吹風。夢一般的春天,如果可以,我想死在這一天。因為再多一秒,我的甜夢都有可能幻滅。我迎着風深吸一口仲春的氣息,溫暖中帶着微涼,好像在喝一杯溫熱的咖啡,口感不好,但依舊醇香。
“看看衣服嗎?”江修叫醒了還沉浸在仲春甜夢中的我。
“好……好啊,好久沒去看了。”
江修安靜地候在一旁,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忙裏忙外的我,時而提提意見,時而打打分數。最後我們離開的時候一件衣服也沒買,倒是在門口的地攤上買了一套15塊錢3雙的襪子。甚至,我們為了那雙唯一的黑色搶得不亦樂乎。
我發現,無論我們之間有着多大的隔閡,我們都能瞬間懂得對方的心情,并快速做出回應。
無意間看到的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攤勾起了我的童心,于是我拉了拉江修的衣袖表示今年還沒吃糖葫蘆呢。
“要草莓的嗎?”
“我要橘子的。”
“我記得你愛吃草莓啊,怎麽突然換口味了?”江修邊付錢邊打趣道。
“寓意好,今年我們要大橘大利。”我難掩歡喜地接過這份甜甜的吉利。
“哈哈哈這樣嗎?那我再來一串草莓的吧。”江修笑着下意識地捏捏我的臉,他也愛捏我的臉。
“這有什麽寓意?”
“我們今年要做一對開開心心,莓心莓肺的人。”
“不行,你還是有點心吧。”我像聽到違禁詞一樣敏感。
“我?好吧,那這串你吃。”江修把剛買來的這串草莓塞進我的手裏,“那麽今天呢,借着這個機會,我想真心地送上我今年遲來的祝福。祝我們的松奇先生在新的一年裏,每天都要開開心心,無憂無慮!”
聽着江修這仿佛給直播間的粉絲們送祝福一樣的口吻,我還要勉強逼迫自己禮貌性地笑一笑,把嘴唇抿得像一根壓彎的鋼筋般僵硬。
“話說,公平起見,你是不是應該把橘子那串給我?”江修提醒道。
我看他笑眯眯的樣子,突然就想耍耍他:“追到手再算你的!”說罷,我順着南風一路飛快地向長街深處跑去。
我們倆還真像兩條沒記性的野狗,把之前的不愉快都抛在腦後,說着瘋話,追着風跑,只要開心就好。
可是,我跑着跑着,眼淚就開始不值錢地往下掉。這種突如其來的快樂,讓我有一種活在夢裏的不真實感。然而,這種快樂終将是短暫的。
我突然好害怕死亡……
沒多久,江修看到我舉着兩串糖葫蘆站在原地啜泣,于是不再掉以輕心地當做是一場游戲。他快速跑過來,托起我的臉反複看了看,又瞟了幾眼糖葫蘆:“怎麽了?簽子戳到臉了?”
我看着他慌亂的神情,突然想到那天晚上他那冷漠的語氣,心裏忽然之間騰起一種說不清的疼。我想一鼓作氣地質問他到底要裝到什麽時候,因為現在這種快樂讓我實在無法安心享受。今天的江修看起來非常愛我,但我不敢保證他是真心的。
有那麽一瞬間,我突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就是被這種拙劣演技騙了六年之久……松奇啊,看看你一手打造的生活,後悔嗎?再看看你一直全心全意愛着的人吧,難過嗎?該後悔的也都回味了,該難過的也都奉陪了,可你自己呢?
我早就忘了自己曾經的樣子了,我現在只知道讓江修回心轉意,就像一只叼着骨頭等主人喂肉的狗,殊不知,主人早就開始吃齋念佛了。
“你感覺現在怎麽樣?身體不舒服嗎?”
“不,不啊。”我突然回過神來,圍巾上的水霧,潮濕着,讓我更加難受。
“那你怎麽突然哭了?”江修執拗地向我尋求原因。
我勉強地擠出笑容:“沒有沒有,風吹的。”
“騙人,到底怎麽回事?”
“真的沒事。”江修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說了也沒用,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傍晚,我們在河邊的一家餐館點了餐。畢竟是飯點,所以店裏早已人滿為患,我們只好在外面的餐桌就餐。我本以為晚間的溫度會很低,沒想到河邊卻并非如此,甚至南風徐徐,還帶着暖意。
點了這麽多菜,我們倆都沒吃幾口,大概是因為我方才像發神經般地掃興,所以我們都沒胃口。江修喝了口熱茶,沉默地望着漆黑的河水。我也放下筷子呆呆地盯着他,然後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默讀着關于那些纏繞着我心弦的問題,似乎要透過他的表情得到真實的答案。
“你還記得咱倆見的第一面嗎?”我無意間聊起過去的時光。
“嗯,記得。”
“藝術節……”
“美術課……”
我們倆同時說出下文,可是卻沒能達成一致。當然,這在我意料中。畢竟當時在舞臺上閃閃發光的他怎麽能注意到我呢?
“哦,在那之前我就知道你了。我大三那年的藝術節……”我笑着跟他講我們的第一面,激動地像一個剛剛開始戀愛的少年,沒有經驗,只有一腔熱忱。
“不是哦,在這之前我就認識你了。”江修淺淺一笑,淡定得好似心中早有預謀一樣。
“之前?我們倆也不是一個系的啊,怎麽……”江修是學動畫的,我是學設計的。
“不不不,在你小的時候,我們就見過了。唉,這麽跟你說吧。還記得你親愛的美術蔡老師?她是我媽。其實,我好久之前就注意到你了。大概是因為我媽總在我面前誇你吧,所以剛開始我特別讨厭你。幼稚吧……唉,小孩子嘛,總覺得大人誇了別人就是不愛自己了。後來,我為了能超過你才走上了繪畫這條不歸路。”江修懶洋洋地抻着懶腰,而後仰起頭枕在椅背上,整個夜空都融進了他漆黑的雙眸。
我因他陳述的事實而感到震驚,看着他那張淡然的臉,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師出同門,我很早之前就是你的學長了,而且我們倆的繪畫技巧也很像啊,不是嗎?先鋪底色,再構圖……雖然很多人都有這個習慣,但是能和你一樣也很不錯啊。”江語速慢悠悠的,聲音帶着淡淡的慵懶。
“那,那你……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讨厭我的?”我的身子漸漸傾向江修這邊。
“很久之前了,我記得你那天哭得慘兮兮的。他們說你父母離婚了,還說阿姨不要你了什麽什麽的,哎呀,我記不住了。總之,那節課你一直在哭,我媽怎麽哄都不好使。”
“嗯……那後來呢?”
“後來,我……我就想,如果能把自己擁有的愛能更多的分給你一點,哪怕能讓你覺得好受一點也行啊。再後來,不知道怎的,我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聽到這,我們倆不由自主地相視一笑。
“嗯,藝術節那次是我安排好的。我溝通了好久才把前面的位子留給了你。本來想在你面前一展歌喉的,結果,你好像聽得很痛苦诶。哈哈哈哈,是我自作多情了……不過,你事後确實要了我的聯系方式,怎麽說呢,因禍得福吧。”
“我,我那是……”我想解釋些什麽,可是張了半天的嘴,結果一個有用的字也吐不出來。我不願意跟任何人講自己的過去。
末了,我采用了撒謊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心意:“那是因為音響震得我不舒服,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的聲音。”
“真的?那你可要好好記住啦,那可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哦。”江修閉上眼睛,嘴角勾起如釋重負的笑意。
“它叫什麽?”
“呃,時間太長了,我也記不住了。主要是,當時看到你的表情以後挺受挫的。所以,從那開始就再也沒唱過歌了。等再遇到的吧,我記得告訴你。”
“那不是你最喜歡的嘛……怎麽還記不住了?”
江修不再說話,取而代之的是呆滞地凝視着桌子上的茶杯。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敢多問。良久,我把手悄悄搭在江修的手上試圖增進我倆之間的感情:“唉,我們以前感情真好啊……”
江修的思路被我打斷,方才回過神來:“你說以前怎麽?”
“我覺得,我們倆好像沒有以前那麽和睦了。你說,咱倆還有沒有必要為了和諧的生活再努努力?”我偷偷地把手撤回去,并低下頭不敢再與他對視。無處安放的目光最後只好定格在江修的鞋上,也好用來舒緩這份紛繁複雜的緊張。
“那有?我們不是一直都……”江修說着說着就沒了底氣。他低下頭,用幾聲幹笑掩飾着些許的尴尬。
空氣又一次在我們身邊凝固。
這多年以來,我們都習慣用“氣氛”來隐晦地表達自己的心意。說是詞窮也好,害羞也罷。我想大概是相處的時間長了,即便沒能留得住感情,也應該剩下不少的默契,有些事就懶得細說了。
我靜靜地觀察着江修,他幾次張開嘴要說些什麽,但最後都吞了回去。
金色的路燈下,坐着曾經驚豔我整個青春的愛人。柔光籠罩在江修的臉上,他那清透的輪廓以及淡漠的神情也讓我不由自主地感到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