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那個骨灰盒擺在我面前顯得十分突兀,而且我總能感覺到江修的手會突然從這個盒子裏伸出來,然後緊緊地掐住我的脖子。
這種清晰的觸感不像是假的,更像是真實發生過一樣。
我早已記不住自己是怎樣一路不顧疲倦和旁人異樣的目光從省外的警局背着這麽多東西回到家,又是怎樣草草了結了江修的後事。我只記得那骨灰盒的沉重,這對我來說不止是江修的骨灰,還是我們在一起的六年。
我親手埋葬了我的愛人,也埋葬了我和他共同經營的六年光景。我依稀地記得那天下着小雨,江修說過雨天适合睡覺,那我便讓他長眠。
那個生前極愛幹淨的男人肯定想不到自己死後會不堪成萬人嫌棄的樣子,然後變成一盒粉末放在狹小且藏污納垢的雜物間,最後又被草率地埋在這片“兔子不拉屎”的荒山野嶺之上。
江修的偏執,我深有感觸。這大概是他性格中唯一的缺陷,至少那時的我确實這樣認為。我曾經猜測江修一定是熱烈的向楊明示愛,結果殘忍拒絕,發了癫,所以才殺了楊明。
他必然精心準備了好多動人的情話,就如同當年跟我說的一樣,甚至比那更好。江修很會裝可憐,他會讓楊明看自己身上的疤痕,然後用自己編造的悲慘童年故事打動他。
我曾向警方透露過我的猜想,他們都說不信,還說讓我去看看資料。我并不是因為無人采納而感到氣餒;我生氣的是,他們憑什麽覺得自己比我更了解江修?這讓我心裏很不是滋味,說句不好聽的,心中的某一隅還在隐隐作痛。
朋友說,這說明我還愛着江修,只是自己沒發覺罷了。
我說,你放屁,我愛誰不行非要愛上一個s人犯。
我沒法定義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但我确信這不是因為嫉妒。而且,我想自己也應該已經适應了沒有江修的日子,畢竟當初是我“抛棄”的他。
有一段時間裏,江修每天都要督促我吃一種藥片。最奇怪的是他還不讓我喝水咽下去,他說這是保健品,而且只能含着吃。他很精心的把藥片都放在一個盒子中,甚至只放在他自己的屋子裏,不讓我碰。
他這種舉動讓我忍不住懷疑,畢竟他做事都那麽的偏激。萬一是想用這種藥來囚.禁我怎麽辦?我的懷疑在很大程度上都來源于自己的行動力從吃這種藥開始就變得越來越遲緩,不僅如此還有點嗜睡,這導致我都沒法上班。
恐懼心的驅使下,我趁着江修出去買菜的間隙把盒子裏的藥全部倒進馬桶。機敏的我還特意數了一下藥片的個數,一共24片。所以我便數了24片與原藥片形狀相似的含片放了進去,以防江修察覺。
可惜,他是有反偵察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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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日子還沒過多久呢,他就發現了藥盒的異常:“松奇?你碰藥盒了?”
“沒有啊。”我緊張地低下頭忙着翻東西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麽,總之我不敢與江修對視,心裏還祈禱着他千萬不要發現端倪。
“我怎麽總覺得這藥有一股柚子味呢?”
“誰知道了。”
“怎麽還粘在一起了?”
聽到這,我心頭一驚,“完了,一定是因為返潮,所以才粘在一起的”。我下意識地扣扣手指,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還在催他快點把藥給我。
“松奇,你把藥藏哪了?這明明就是糖好嗎?當我是小學生嗎?說騙就騙!”江修拿起一顆舔了一下,瞬間氣急敗壞,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什麽我把藥藏哪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平時放哪,好嗎?”我還在嘴硬,企圖用蠻橫的态度贏得最後的勝利。
“還嘴硬!”江修把藥盒拍在我面前,我看那藥粘在一起抱團的樣子,再也無力反駁,只好承認是自己偷換了藥片。
“原來的藥呢?”
“倒了。”其實準确來說是沖了。
“你知道這藥多貴嗎?唉,貴不貴的都無所謂了,你知道這藥多重要嗎?!”
聽他這麽狡辯,我也挺生氣的,“重要什麽?我都要吃成癡呆了!”
“你……”江修被我怼的啞口無言。我想這是被拆穿了以後的惱羞成怒。
然而難過的是,我還沒來得及享受辯護成功所帶來的喜悅就被江修一把抓過來。他照着我的屁股“啪啪”就是兩下,很響,很疼,疼完了還發燙。
“松奇,你太過分了!這藥,你是不是停很久了?唉,我……你給我站在這別動!”江修命令似的對我喊了一句,然後拉開窗簾站在陽臺上給陌生人打電話——那大概率是他的同夥。
我委屈地愣在原地怔怔地盯着他離去的背影和搖擺的窗簾,眼淚很快就潤濕了眼眶。
江修,那個口口聲聲說着要愛我一輩子的男人,居然因為幾個來歷不明的破藥片打了我!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從那之後,江修總會找理由打我。甚至徹底把我關在家裏,除非我們一起出去。
因為江修愈來愈頻繁的家暴,我們的确争吵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是以他流淚,我心軟結束的。可是最後這一次,我心一橫把他徹底關在了門外——他把我打骨折了。
怎會這樣呢?他為什麽不再珍惜我了呢?
天氣預報說今天是陰天,結果下午就下起了雨。
我站在陽臺上任憑雨水打在臉上。也許冰涼的雨水會讓我更清醒,我暗暗發誓自己不會再愛江修了。
過去的日子裏,只要外面一下雨,江修就會把門窗都鎖好,然後再拉上窗簾打開室內的吸頂燈。這個時候的我們會像兩只小貓一樣蜷縮着依偎在沙發上。江修認真地用他的平板畫着漫畫,我則裹着被子靠在他身上看他畫。
“雨天就是這樣,容易讓人困倦,這氛圍太适合睡覺了。松奇,你也累了吧,想睡就睡吧。”
“嗯……我從來都沒見你給漫畫上過色啊,你喜歡畫黑白漫嗎?”我用身子撞撞江修,示意他“我不想睡覺,我想跟他說話”。
“也沒有,我只是不清楚主角眼裏的世界是什麽顏色的啊。”江修用手中的筆戳戳下巴,很認真地回答我。
“好吧……那,為什麽這個主角總是拿着一把刀呢?”我別過頭不再看江修而是在他的漫畫上“找問題”,從而可以自然地轉移話題。
“因為他要保護自己啊。”江修低下頭輕輕蹭蹭我的臉。
“這太危險了吧,萬一不小心捅到別人怎麽辦?”我再一次側過頭看着江修,滿心都是對他塑造的危險人物能否過審的擔憂。
“不會的,有我在呢。”江修淡淡地笑着并晃晃手中的電子畫筆。
這一切都是那麽的真實,熟悉,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
我記得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我還在找工作,而江修已經是某個動畫公司的二維原畫師了。朝十晚九的他看似沒我輕松,其實比我強多了。
我不知道他一個月工資是多少,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們在這座充滿着鋼筋水泥,喧嚣紛擾的城市裏租到了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溫暖“小窩”。這間房子很小很舊,離他的公司也遠,周圍都是一些沒人照顧的老年人。我們和鄰居之間沒什麽話題,卻經常被他們挂在嘴邊。
那個時候的我們很窮,一碗面條分着吃,一件衣服輪着穿。但是,我們很幸福。
我不會做飯,可是我會搶着刷碗;江修下班很晚,但他會主動換洗自己的髒衣服。
情人節的晚上,我們從來不會像一般情侶那樣牽着手然後光明正大地在街上逛,但江修一定會送我一大捧很好看的花,讓我随意擺在家裏任何一處,只要我願意。末了,他還會笑着告訴我“放心,不貴”。
我們最打怵的是過年,因為兩個大男人除了揉面以外什麽也不會。我在網上查了許多關于和餃子餡需要準備的食材,可是那上面的配料對于我們來說都太奢華了。
“幹脆下點面吧,餃子也不是必須要吃的。”我站在菜市場的門口向裏看,迷茫得像一個找不到家長的小孩,沒頭蒼蠅似的,只知道給江修打電話。
“那能行嗎?餃子是必須吃的。”江修是個很注重儀式感的人。
“那我買點速凍餃子不就行了。”
“不要!我就要吃家裏包的。”不吃外面賣的餃子是江修這輩子做過最執着的事。
“菜太貴了,肉也不便宜,怎麽辦啊?”
“那能有多貴?再說了錢都不是問題,一年到頭就這麽一回,咱倆吃點好的。”江修說得倒輕松。他沒買過菜,所以根本不知道現在飛漲的菜價。這也許和生活用品比起來确實便宜,但架不住過年的時候會擡價,所以就顯得極為不值。況且,我倆還是月光族。
“買那麽貴的菜我也不會做,太浪費了。”
“買,不怕,還有我呢。大不了咱倆一起研究。”
“省點錢幹什麽不行,水龍頭都嗡嗡響半年了,還有卧室的燈……”我一邊嘟囔着一邊向菜市場裏面走。
“那些等我有時間的時候再研究呗。”
“你總這麽說也沒見你研究出什麽名堂來。話說回來了,今年的餃子餡能研究成什麽樣還不好說呢。”
“這是兩碼事兒。”
“少扯啦,這一天到晚的,錢都不知道讓你花在哪了。唉,我年後就要去上班了,到時候咱倆手頭就能寬裕不少了,是吧?”
“嗯,也好,掙點錢你都留着用,我這邊不缺的話就再給你一點……這回到年底也能攢下來不少吧。唉,松奇啊,你也別太辛苦了,咱倆的日子還長着呢。”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兩個大男人圍在餐桌前研究怎麽包餃子,電視機裏放着春晚,可惜我倆看也沒看。
餃子餡和餃子皮的問題都解決了,接下來就剩怎麽用餃子皮包餡了。笨手笨腳的兩個人折騰半天,不是餡放少了就是餡放多了,好不容易計算好了劑量,可奈何我們都不會包。江修氣不過,直接撚起面皮把它們都揪在一起。
“哈哈哈哈這哪是餃子啊,這分明就是丸子,一會兒炸了算了。”我看他手忙腳亂而又自作聰明的樣子笑出了眼淚。
江修也忍不住嘲笑自己:“我堂堂搞藝術的,創造出一個四不像來,厲害吧。”
“厲害厲害,藝術感拉滿了!”我在一旁拍着手附和道。
陽臺挂着嶄新的燈籠,是江修按照宮燈的模樣做的。他說這是自己的處女作,也是自己的成名作。确實,蒸餃子時升起的水汽波動着陽臺映射的那抹紅,家裏也總算有了些年味。
我們的關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差的呢?以至于再也回不到曾經了?
冷風習習裹着着銀針般的雨絲,我打了一個寒顫回到室內。拉上窗簾靠坐在沙發上,一個人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聲音,想着那個雲霧缭繞,悠遠而又靜穆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