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27
原始落後的梅山信奉鬼神,會在每個夏季的中旬,聯合整個村落,開展一場焰火大會。
夏夜月亮最圓的那一天,焰火大會會在村落中心開演。男女老少都帶上傩面具,手舉火把,寓意驅邪驅災。
池穗家在村寨的最邊緣,但是不妨礙自池穗有記憶以來,奶奶都會牽着她去村寨中心參加焰火大會。奶奶什麽也不求,只祈求穗穗平安,無病無災。
今年的夏夜亦是如此。
遠處的焰火一星一點地亮起來。在梅山青山缭繞的黑暗裏顯出一片肅穆和安詳。火焰在黑暗裏嚣張地舞起爪牙。
池穗帶上小鬼傩面具,奶奶給池穗的火把點上火焰。
池穗小小的臉縮在面具後面,對着奶奶笑。
在村落的中心,往往會有幾場精湛的傩戲。
村寨裏其實也有不少的小孩,但平時池穗和他們隔得遠,于是都不怎麽熟識。當然,他們的不相識也不完全是由于距離太遠。而是,這些孩子的父母,曾直白地告訴自己的孩子,池穗是一個不太吉祥的人物。
她在一個雪天被池麥撿到,哭聲又尖又細,像一只垂死的貓。她本該在那一天就死去的。
是池麥介入了她的因,那麽就必須承擔她的果。這是村落裏迷信的人們對于池麥的詛咒。
那時候她還小,根本不懂什麽是大人嘴裏念叨的“因果”,但她隐隐覺得那是一個不好的詞彙。只能仰起稚嫩的臉龐問:“奶奶,你知道因果是什麽嗎?”
池麥含笑着看向她的眼睛:“因果,就是一種緣分。”
就像采薇遇見樓序。池麥遇見池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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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百無聊賴地站在篝火旁邊。看別的小孩成群結隊地玩。根本好像沒有看見她似的。他們戴着各式各樣的傩面具,學着傩戲裏的表演,每個人都扮演不同的角色。
有幾個大的争着做神明。小孩一般沒有什麽話語權,只能配合着當小鬼。他們知道,總有一天,他們也會長大,到了有話語權的時候,他們也能當神明了。
她有點羨慕他們有人陪着。但也不羨慕,因為她有世界上頂頂好的奶奶。
奶奶此刻站在祠堂前,虔誠地供奉幾株香,雙手合十虔誠地向上蒼禱告。
這是奶奶每年的儀式。
供奉者會得到桃木紅手繩一串。奶奶每次都會給池穗帶上。
這次也不意外,奶奶把一個桃木小兔子挂在池穗手上。這是池穗的生肖。
小的時候,池穗總是忍不住把小兔子扣下來。惹得奶奶常常不高興。
這一年,池穗沒有想到,這是奶奶最後一次為她戴上紅手繩。
傩戲隊伍會繞着整個村寨轉圈,每年都盡可能的轉更多的圈數,象征來年風調雨順的程度。
池穗喜歡追着傩戲隊伍跑,她雖然膽小,但卻很喜歡這個傩戲故事。
轉到第三圈的時候,突然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了她一下。
池穗慢悠悠轉過頭去,是一個醜陋的大鬼的面具。
“啊……”池穗剛要叫出來,就被對方用手捂住嘴。
他的手很大,音色淡淡:“別叫,是我。”
樓庚摘下面具的一瞬間,與可怖的鬼怪面具不同的是,底下是一張少年清隽的臉。
池穗剛剛差點吓一跳,被他捂着嘴又說不出話來。突然心裏有個奇怪的念頭在叫嚣,她輕輕地舔了一下他的掌心。
樓庚完全沒有料到少女如此大膽的舉動。手就像被火焰燙了一下飛快地縮回去。
他重新戴上面具。但耳朵卻開始紅起來。
“你幹嘛。”池穗聽見他聲音輕飄飄的,落在頭頂。
“誰叫你不放開我。我今天是小狐妖。”池穗指了指面具。她臉上的面具面目猙獰,但卻還豎着兩個分外可愛的白狐耳朵。
池穗:“你怎麽會來的?我看你平時總是冷冷淡淡的一副無趣樣子,以為你對這些不會感興趣的。”
樓庚沒什麽表情道:“梅山你家開的?”
“切。”池穗把火把張牙舞爪地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少年的眼睛裏映出一團火焰。
“你不舉火把,小心被鬼怪抓走。”池穗故意吓他。
這一招吓唬吓唬自己還行,對樓庚來說,那就是完全不管用的。
樓庚:“你不是拿着火把站我旁邊?”
池穗:“可我今天也是鬼魅。”
樓庚懶懶道:“那就請鬼魅大人懲罰我。我倒要看看鬼魅大人會怎麽懲罰我?”
池穗抓起他的手腕就是一口咬。
樓庚吃痛地縮回手:“你是狗嗎?”
池穗笑起來,眼睛在月亮下亮晶晶的,樓庚第一次發現她身上帶了一點野性。來自原始落後的村寨的野性。
她說:“剛剛說過了,我是狐妖。”
她這一口咬的很深,樓庚的手腕上有一個很深很深的牙印,還帶着幾絲血痕。
樓庚扯了扯嘴角,今天他莫名覺得自己瘋了。在跳動的火光裏,在震天的傩樂中,在各式各樣的傩面具下,他覺得自己身上真正的那部分自己開始慢慢蘇醒過來。
“我剛好是狼。”
“狼又怎樣,我可以縮進雪裏,我善于僞裝,你抓不住我的。”池穗仰起臉,清輝落在她臉上。
“我會,”樓庚目光移到少女雪白的脖頸上,“一口咬住你脖子上的血管。”
池穗突然覺得脖子冷嗖嗖的。
“你別這麽吓人好不好。”她帶了點哭腔,這時候她才發現,剛剛光顧着和樓庚講話,他們已經被落在傩戲隊伍的最後面了。火把和音樂往前走着,他們這裏暗下來。甚至連溫度都驟降了。
“誰讓你先咬我。”樓庚不鹹不淡。
“我要回家了。”池穗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聲音在黑暗裏顯得有些甕聲甕氣的。
“膽小鬼。”樓庚反唇相譏。
“才不是,只是天有點冷了。”梅山的海拔确實很高,夏天的夜晚,沒有光照的日子,會讓人感到清淩淩的冷意,偏偏梅山還潮濕多雨。
更深露重的,就在這時,火把上的光突然熄滅了。
黑暗一下籠罩過來。只剩下遠處的星星點點火光,傩樂隊離他們越來越遠了。音樂悠悠揚揚飄散在風裏,與其說是音樂,倒不如說是陰樂。
“噓,妖怪來抓你了。”樓庚并指近唇,故意恐吓少女道。
真奇怪,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無聊的惡趣味。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很喜歡看見少女那副被捉弄的樣子。
某些人啊,說自己是山狐貍,其實啊,只是一直兔崽子罷了。
果不其然,池穗一下子就貼緊他了,她吓得一把把火把扔了,然後又把手舉起來,在黑暗裏摸索樓庚的嘴巴,企圖不讓他再講一點可怕的東西。
樓庚起初還看戲似的看着少女。
他個子太高了,她舉着手亂摸,卻摸到了少年的喉結。
樓庚突然呼吸一滞。
少女還在往上摸。
“別亂摸。”他皺了皺眉。喉嚨裏卻有異樣的癢。
他一出聲,池穗就立刻在黑暗中精準捕捉到他的嘴巴。然後飛速捂上。
她略帶哭腔地說道:“求你了,別說了。”
他卻越來越覺得有意思。她把他隐藏在內心裏最陰暗、最深沉、最不為人知的一面都引出來了。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許多欲、雜念都跑出來,合上盒子,這些念想就變成液體,浸濕着溢出來。
他在京市的時候,完全活在父親的權威下。他在扮演好一個完美的孩子角色。那個對一切事物都失去興趣和熱情的樓庚并不是真實的樓庚。而是一副軀幹,一座傀儡。
而現在他的欲念和血肉都被填充進那個疏離單薄的空殼。
早在他第一次見到少女的那雙眼睛時,他就明白,他想弄懂她眼裏的自由和野性是怎麽來的。
他嗤笑一聲,惡作劇般,也學着她對他做的那樣。
輕輕舔了一下她溫熱的掌心。他的舌頭不像他外表那樣冰冷僵硬,而是溫熱而柔軟的。
池穗觸電一般把手撒開:“你幹嘛啊!!?”
他壞笑着,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你猜猜。”
在這場焰火大會在別處越演越烈的時候,樓庚突然一把攥緊池穗的手。他大步流星地開始在夜裏奔跑起來。池穗被他帶着,也不由自主地奔跑着。
他越跑越快。池穗幾乎是完全靠他的力量在帶動:“你瘋啦?樓庚?”
是有點瘋了。他想。
可是感覺也挺不錯的。如果能一直這樣瘋下去就好了。
他一直帶着池穗奔跑過梅山的梅林。此時夏夜,梅樹并不開花,但是卻長出一片郁郁蔥蔥的葉片。
月光落在樹葉上,好像下雪了一樣。
一直跑到山頂,他們兩個都氣喘噓噓的。
樓庚:“你在這裏等一下我。”
池穗累的蹲在地上。
樓庚轉身走進他那個莊園。
再出來的時候,他手上攥着一大把仙女棒。是王叔今天從邬鎮回來給他買的。王叔知道今天是梅山的焰火大會。他沒太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但是卻給樓庚一大把仙女棒,邬鎮沒那麽多色彩繁複的煙花,只有這種最為原始的鐵絲棒煙花。
煙花,和焰火應該差不多吧。王叔是這樣想的。
樓庚在看到王叔給他買的東西時,不禁覺得王叔有點搞笑,是不是還把他當小孩子來寵。可是,他小時候,也沒有玩過煙花啊。倒是學過電子編程裏的“放煙花”。像一個冷笑話。
“這是什麽?”池穗問。
“煙花。”樓庚啪地一下點燃仙女棒,小小的煙花在鐵絲上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