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南來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被人挪到了床上,濕衣服換了下來,額頭的傷口也給包紮好了。
她動了動胳膊,牽扯到了背上被掃帚打的傷口,疼的她直吸冷氣。
奶奶下手特別狠,打她打的用木頭做的掃把頭兒都快給打斷了。
打的時候她還把南來的棉襖給扒了,只穿一件裏衣,說是衣服打爛了,以後也不會給她做。
掃帚抽在身上可真疼啊,南來疼的想往門外跑,奶奶一生氣,順手抄起桌子上的燭臺扔了過去。
燭臺是鐵的,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南來額頭,這一砸,血不停的流,她昏過去了。
奶奶也不心疼,端起院子裏的一盆髒水潑到了她身上,刺骨的寒遍布四體百骸,南來被凍醒了。
奶奶提着她的脖子,讓她在院子裏罰跪,說等什麽時候反思好了才能進屋。
這一次挨打讓南祁元氣大傷,她開始發燒,尤其是半夜,燒的很厲害,嘴裏還叫着媽媽。
“叫叫叫,你叫破嘴巴那死婆娘也不會回來,白瞎了我那錢,”奶奶去給她抓了點藥,她端着熱水連同買回來的藥往床頭床頭重重一放,瞪着她罵罵咧咧的:“就你金貴!還得讓我伺候你!”
南來虛弱的不行,她幾乎沒有力氣說話,只是看着桌子發呆。
“以後不準跟張梅的孫子玩,”看她這半死不活的樣兒奶奶就生氣,“什麽東西!要不是他家這次把那仨橘子給送過來了,我非得去鬧不行。”
“你也是,你爺才買幾個橘子,你都往外拿三個,你是不是缺心眼!要不是我數了數,你是不是還把家給人家搬去嘞!”
“奶奶。”南來氣若游絲的叫她,想要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叫奶奶也不行,以後讓我看見你跟他玩,腿給你打斷。”奶奶尖着嗓子,她的聲音此時落在南來的耳朵裏,像是一只戰鬥雞,随時保持着戰鬥力準備上前逮着誰就啄一口。
南來很無力,她眼淚吧嗒吧嗒掉,都是因為她,給南祁惹了麻煩。要不是因為她拿了三個橘子,也不會有這事。
也不知道南祁現在怎麽樣,他的處境好不好。如果南來能夠起來身,她肯定就立馬去找他了。但是現在她根本動不了,也只能躺在這為他擔憂。
南來不知道的是,昨天在兩人打的不可開交時,南祁說确實是他讓南來拿的橘子。
南來奶奶喊着說:“看吧!我就說是你孫子,他都承認了!”
張奶奶有點不敢相信:“南祁,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是我讓她拿的橘子。”南祁重複。
“你咋,你咋,你糊塗啊,你想吃橘子給奶奶說不就行了,幹啥非得讓她給你拿。”張奶奶心痛地拍了一下大腿,這都什麽事,打架打了半天,最後發現真的是自家孫子錯了。
“聽到了吧!你孫子吃了,你得賠我家仨橘子!還得賠我醫藥費!”奶奶冷笑一聲。
張奶奶最後帶着南祁走了,說過兩天把那仨橘子給她拿過來。就仨橘子,她家還是賠得起!至于醫藥費,她才不會給!她孫子也挨了打,扯平了。
回到家,南祁他爸南民生回來,冷着臉直奔裏屋,一巴掌扇到他臉上:“吃吃吃,就你饞,吃別人家的橘子,還讓你奶去打架!丢不丢人!”
南民生從外邊幹完活,剛回到村裏就被人叫住給他說了下午這事。
南祁冷着臉,漆黑的眼睛死盯着他不吭聲,南民生最讨厭的就是他這個眼神,這讓他總有一種被看透的感覺。他扯着南祁的脖子對他拳打腳踢,怎麽都不解恨。
張奶奶在一旁攔着嚎:“你打他幹什麽啊?你打他幹什麽啊?他是咱家的根啊!你打我吧!”
南民生還算有孝心的人,自然不會真打他老娘,他停了下來,喘着粗氣瞪着南祁。
這小子來到他家,雖然說在外人看來他有兒子了,但他總覺得別人還在嘲笑他,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秘密——他是個不能生的沒用的人,所以得從外邊找種。他覺得,南祁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恥辱。南祁的出現,時時刻刻的提醒自己,他作為男人的失敗。
男人的自尊心格外奇怪,從醫院檢查出來他的精/子活力為0時,他感覺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滿了憐憫,所有人好像都在背後議論他說,看!他是個不能生的人!
張奶奶提出要不從外邊買一個兒子時,他悶着頭不吭聲,他媳婦兒在一旁直哭,哭的他心煩,他受不了家裏的這種氛圍,點頭同意了。
張奶奶操心張羅着,小南村裏能聯系到線人最有名的就是王銀杏,她提着東西去到王銀杏家裏,只那麽一提,王銀杏一拍桌子當即樂着說最近剛到一個,要不要去看看。
張奶奶笑的大黃牙都漏出來了,連忙答應。兩個人說動身就動身,就趁着晌午頭兒出發,走了大概一兩個小時的山路,去到了一個更破落的村子。
她們直奔一戶人家,王銀杏給裏面的長着大胡子的男人暗示了一下,大胡子立馬明白。他引着王銀杏和張奶奶去到柴房,打開門就看到了長得幹幹淨淨的南祁被捆着扔到地上。
張奶奶一眼就相中了,不過看南祁年紀有點大了,還有些猶豫。王銀杏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她在一旁勸着說,這男娃長得多好看多白淨啊,領回去絕對有面,雖然年齡有點大了,不過嘛,只要使點小手段,保準能讓他忘了以前的事兒。
張奶奶被說動了,她當即拍板,說回家取錢,明天就來把他帶回家。大胡子手一揮,說不用那麽麻煩,他今兒就能把南祁送過去,錢就送到家了再給。
南祁冷漠的聽着面前的三個人讨論着他的價錢,在這裏,他就像一頭畜生,沒有人在意他的想法,也沒人能可憐他放他回家。
他們先談攏價錢,張奶奶呲着牙看着男孩,大胡子把三輪車開了出來,把南祁扔車上帶着張奶奶和王銀杏往小南村去。
三輪車的速度比走路快不少,不到一個小時,車就開到了家門口,張奶奶回屋裏拿錢,南祁坐在車上,看着他未來的“家”,眼裏滿是憤恨。
張奶奶很快把錢拿了出來,大胡子一點,不多不少剛剛好,把南祁往院子裏一放,開着三輪車就走了。
那時候南民生和他媳婦兒還沒回來,張奶奶怕人跑了,也沒敢給他松開繩子,她圍着他踱步,咧着嘴漏出大黃牙,時不時上手摸南祁的臉兩下,南祁厭惡的躲開。
張奶奶也不介意,真好啊,她家有根兒了,這下她咽氣的時候也有臉見老頭子咯!
南民生和媳婦兒從外面回來,看到家中的男娃,立馬就反應過來他娘已經把事兒辦妥了。
張奶奶給南祁松綁,指着南民生說,以後這就是你爸了,快叫爸。
南祁狠狠地瞪着他,捏緊拳頭不說話。張奶奶推他了一下,南祁抓着她的胳膊咬了下去,張奶奶疼的直叫,咬完他就往外跑。
南民生臉一耷拉,挽起袖子追上南祁拎着他的衣領把他扔到了地上,用腳使勁兒地跺他,南祁咬着牙,死忍着不吭聲。南民生打的青筋暴起,不知道打了多久,他打累了,南祁躺在地上,身子哆嗦着,控制不住的發抖。
來到這裏好幾天,南祁始終不肯叫爸叫媽叫奶,南民生打了他好幾次,每次都往死裏打。但是沒用,他脾氣倔,就是不開口。
沒辦法,那也得過活,張奶奶想,說不定讓他在這多熟悉熟悉過一段時間他就忘了以前的事兒了,于是她帶着他去村子玩,讓他去上學——這一切的前提是她得跟着他。
南祁逃跑了好幾次,但都被抓了回來。山林大,他不熟悉路,每次還沒跑多遠,被村裏其他人看到,就去告訴張奶奶,幫她把南祁抓回來。
每次回去他必受毒打,次數多了,他也不跑了。張奶奶從王銀杏那裏得了秘訣,就是讓他發燒,多燒幾次就燒糊塗了,以前的事兒保準能忘了。
從王銀杏那回去,她故意給南祁潑冷水,讓他半夜不蓋被子睡覺。如她所願,南祁發燒了,燒到了39度多,退燒後,南祁好像真的忘了一切,順從的叫了她奶奶。
張奶奶留了個心眼,觀察了他好幾天,他規規矩矩的,老老實實的,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張奶奶徹底放心了,她覺得南祁真的成了她乖孫了。
南來剛有好轉,趁着奶奶不注意她就偷跑了出去,她一路躲開人,站到南祁家院子外面。
她偷偷的往裏看,堂屋門沒關,張奶奶坐在門口挑豆子。南來着急的搓手,她想着辦法叫南祁出來。
她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來,幹脆就在門外等,等着張奶奶進屋去。
天冷的不行,南來的身子骨還很虛,但她還在堅持着等下去。
終于等到張奶奶端着豆子進屋,南來趕緊從地上撿了三顆石頭往左邊的窗戶那扔。
扔完她在心裏默默的數到10,再往院子裏看時,南祁出來了。
她看到南祁帶着青紫的眼角以及有些發腫的左臉時,她的淚唰的一下流了出來,南祁走到她的面前,她痛苦的抓着胸口的衣服,幾乎不能呼吸:“南祁,你不該為我出頭的,你不應該!”
“南來你別哭,我不疼,我真的不疼。”南祁努力的想要笑出來,他摸摸南來的頭發,盡可能的想要撫平她的情緒。
南來不知道怎麽形容這種感覺,這比她自己挨打時還要難過。用她奶奶的話來說,她是一個死了都不會有人為她掉一滴淚的賠錢貨,這樣卑賤的她,怎麽值得南祁為她挨打呢。
不該是這樣的,她跟南祁做朋友不該是這樣的。他是第一個對她抱有善意的人,她想要他好,而不是為了她挨打。
南來的眼淚怎麽也擦不幹,她該怎麽辦呢,是不是真的應該聽她奶奶的,遠離南祁,不再跟南祁做朋友。
可是,一想到這個念頭,她的心就好痛。這是她第一個朋友啊,也是她唯一一個朋友,她舍不得,真的好舍不得。
“南祁,我們還是別做朋友了,因為我,你都受了兩次傷了。”終于,南來還是說出了口,她說着哭着,斷斷續續的,哽咽了好幾次才把話說完整。
“你在說什麽呢?”南祁雙手撐着她的肩膀,凝着她的眼,“南來,我挨打不是因為你,這不是你的錯,你別這麽想,就算沒有你,我還是會因為別的事挨打。”
南來還是在哭,南祁從兜裏掏出來了一個亮晶晶的銘牌放到南來的手裏:“在我離開我爸媽身邊後,我的所有與我曾經生活的城市有聯系的東西都被搶走,唯獨只剩下這一個,象征着我身份的東西。它在我的身邊,讓我沒有迷失保持着清醒,讓我記得我究竟是誰,這個東西它守護着我,是我的守護神。現在,我把它給你了,希望它能代替我守護着你。”
南祁頓了頓,接着說:“我們所承受的苦難并不是我們的錯,錯的是那些施加苦難在我們身上的人,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努力生長,我相信,未來有一天,我們肯定能擺脫苦難。”
“南來,我們一起加油吧,我說過,總有一天,我會帶你離開這裏。”
南祁的話帶着不符合這個年齡的成熟,他寬慰着面前的女生,這個可憐的人。
南來終于停止了哭泣,她仰着臉看她,小聲抽泣着,淚眼朦胧。
張奶奶找不到南祁,她在院子裏喊他,南祁知道他如果不回去張奶奶就會出來,他就給南來告別了,說等過了這段時間他會去找她,南來點點頭,南祁打開門回去了。
院子裏傳來張奶奶擔心的聲音:“你去哪了?你這傷還沒好全,別亂跑了。”
南祁“嗯”了一聲,又回到了屋子裏。
南祁走後不久,風越來越大,天陰沉沉的,最後竟然還飄起了雪花。南來擡頭看了看天,鵝毛大的雪花輕飄飄的落下來,落在她的頭發上,落在她的眼睫毛上。
2009年的第一場雪,就這麽悄無聲息的來了。在雪花中,南來低頭看了看南祁塞給她的銘牌,銘牌還是嶄新的,上面刻着幾個明晃晃的字:海成中學,七(1)班,徐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