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蕭墨跟在宛玉身後, 想了想,還是給楚驚瀾傳了音。
萬一來得及見最後一面呢?
【楚驚瀾】
【嗯?】
【你娘親情況不太對, 她要一個人去楚天實的院子】
【!——我想辦法過來!】
楚驚瀾的沉聲靜氣被打破了。
他現在走幾步就得喘,從他的住處趕過來還不知需要多久,而宛玉看似蓮步輕移,卻很快就到了楚天實的院落外。
門沒落鎖,推門而入時,楚天實就在院子裏跟一群舞女花天酒地,好不快活, 蕭墨還是第一次見到楚天實真人。
他醉醺醺躺在貴妃榻上,一張本該俊秀的臉被常年的聲色犬馬荼毒得虛弱頹喪,身子被掏空了, 再好的五官也得廢,楚驚瀾的五官或許原本能看出一點楚天實的影子, 如今卻完全不像了。
蕭墨被這滿院子的酒臭熏得皺眉。
楚天實懷裏摟着一個舞女,院門打開時他毫無反應, 直到身邊倒酒的侍從愣愣道:“主子,好像是夫人……”
楚天實這才轉過臉來,醉意朦胧,話都說不清楚:“夫、夫人,哪個夫人?”
侍從結結巴巴:“呃, 夫人吶。”
蕭墨站在旁邊,握緊了拳,宛玉卻在這時候笑了一聲, 她款步盈盈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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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郎, 是我啊。”
她聲如黃鹂鳥, 一句楚郎叫得楚天實愣了愣, 忽而不知今夕何夕。
他終于瞪大眼朝來人看去,被酒迷住的眼好半天沒看清,只覺得一道粉色倩影,煞是窈窕,待他好不容易看清宛玉的臉,渾濁的腦子裏閃過為數不多的一絲清醒。
“是、是你……”
楚天實之所以想娶宛玉,自然是因為她貌美,成親後哪怕在外面拈花惹草,也舍不得休了這位貌美的夫人,回家還肯哄騙她,直到宛玉瘋了,他可沒耐心陪一個瘋子,這才徹底冷落。
今日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溫柔可人的宛玉。
楚天實腦子裏全是酒水,清醒程度有限,許久不見,宛玉的容顏還是會讓他癡迷,他沒忍住伸出手去:“美、真是美啊,你病好了?”
宛玉一步步走近他,溫柔道:“好了。”
“好了就好,來,快讓我抱抱!”
他一把摟過宛玉的腰,原本在她懷中的舞女故意嬌嗔,但剛一哼聲,卻對上了宛玉看她的眼神。
冷漠、宛如俯視一只蝼蟻。
舞女猛地一激靈,立刻退開,低着頭不敢再撒嬌。
楚天實卻看不見,他只管美人在懷,醉得搖頭晃腦:“不瘋就好,嗯,我們以後一家三口,好好,嗝,過日子!”
蕭墨漆黑的眸子再度變紅,聽聽,說的是人話嗎,楚驚瀾成了廢人,他這個當爹的沒有關心一點,只顧自己尋歡作樂,現在卻來說家人過日子?
宛玉在他懷裏,一手按在他心口上,一手理了理楚天實散亂的頭發,溫聲說:“不了,孩子大了,讓他自己去過,我帶你走就行。”
“好,好,就我倆——呃啊!”
誰也沒料到,宛玉那只潔白的柔夷上一秒纏綿似水,下一秒驟然按入楚天實胸口,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穿透他胸腔,楚天實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喉嚨眼便被反上來的血淹沒,只能嗬嗬抽氣。
溫柔鄉裏血色飛濺,鮮活的紅染上了舞女裙擺,舞女回過神,尖叫撕破天。
“殺人了啊——!!”
楚天實雙目圓睜,他沒有任何防備,不催動靈力的時候,身體不過肉體凡胎,哪有什麽防禦力,他費力想去抓宛玉的手,宛玉卻一把将他心髒掏出,将他的驅殼随手推開,任他從貴妃榻上滾下去,看也不看一眼。
侍衛們為了不打擾楚天實玩樂,都在不遠處,此刻紛紛拔劍沖過來,都是些築基期的實力,宛玉一手捏着心髒,反手奪劍,面無表情将三個侍衛斃命。
血水在她身邊蔓延,侍從和舞女逃跑,宛玉不管,放他們走,她一手拎着劍,一手将心髒托到自己眼皮底下。
粉色的姑娘神情無辜,周邊盡是死屍,畫面詭異可怕,卻又帶着荒誕的美感。
宛玉對着心髒,桃花般的面孔上是點點哀愁:“楚郎,我曾真心想跟你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可你偏要負我,我倆誰也別做驚瀾的絆腳石,我帶你走,你下地獄,我去往生,下輩子不要再見了。”
宛玉說完,白皙的手指驟然收緊,捏碎了楚天實的心髒。
地上的楚天實早在宛玉說完話以前就斷了氣,楚家祠堂的魂燈一滅,不用等逃出去的侍從彙報,楚家長老們立刻知道了。
元嬰中期的大長老威壓神識瞬間覆蓋整個楚家,待看清發生什麽,震怒不已:“毒婦爾敢——!”
宛玉任憑心髒碎塊從手裏滑落,淡然看着眨眼間便出現在她面前的三個長老,一個元嬰中期,兩個元嬰初期,她誰也打不過,卻從容不迫笑笑。
“敢不敢的,我都已經殺了,我若為毒婦,你們便是小人,誰也不比誰高貴。”
今日沒有喝藥,宛玉神智已經撐不住,岌岌可危,她眼中瘋勁漫上來,竟然主動提劍,直接朝大長老攻去!
二長老立刻提劍攔住她,大長老順勢一掌朝宛玉天靈蓋拍出,要置她于死地。
但他這一掌并沒有落到宛玉身上,因為蕭墨飛身擋在宛玉身前,毫不猶豫推出一掌,與大長老相撞。
系統驚呼:“宿主!”
這一掌運起了十成十的靈力,若蕭墨是個元嬰初期的修士,大約還能堅持上幾息,但他是個被世界法則死死限制的心魔,不過阻擋大長老一瞬,他便倒飛出去,摔在地上。
有那麽一刻,蕭墨差點以為自己死了。
好疼……
蕭墨眼前陣陣發黑,疼得抽搐,感覺骨頭靈魂都被切成了片,他整個人好像都碎了一地,從未有過的恐怖痛楚淹沒了他,生不如死。
這不是大長老的本事,而是法則對蕭墨的懲罰,他出手越是用力,反噬越是狠辣。
“宿主,您振作一點!”系統着急,“哎呀,除了本體對您造成傷害時我能開啓無痛模式,別的時候不行啊!”
“您怎麽就沖出去了,明知是無用功,您不是很理智很聰明嗎?”
系統做任何決定時,都會在嚴謹的計算後行動,這就是即便他情緒模塊加載得再好,也終究不是人類的原因。
但蕭墨是個人,他會開心,會難過,會在某些時刻受情緒所控,做一些只有當下才會做的事。
無用功……他昏昏沉沉,是啊,無用功又如何,他只是做不到在旁邊眼睜睜看着,而無動于衷。
修真世界對他來說不再是一本書,他接觸到的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蕭墨整條手臂都散成了黑霧,在地上爬不起來,等他視線不再晦暗,能看清景象時,一聲穿透肉體的“噗嗤”聲更先傳入他耳朵裏。
一截劍尖自宛玉背後穿過,從胸膛透出,刺穿了她的心髒。
“不……”
蕭墨掙紮着,單手卻難以支撐顫抖的身子,疼痛還未散去,他身體不聽使喚,狼狽地抽動,連起身也做不到。
而就在此時,他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
楚驚瀾到了。
他自己走不快,因此依舊用了輪椅,拼命轉動木輪,手上都磨出了血,才終于趕到了此處。
原著中,楚驚瀾是沒來得及趕上的,如今終于能見最後一面,蕭墨卻不知道對他來說到底是不是好事了。
蕭墨渾身實在疼得厲害,化作黑霧回到識海,借着楚驚瀾的眼睛繼續看。
楚驚瀾從輪椅上起身,跌跌撞撞,宛玉身前透出血來,目光已經開始渙散,她瘋病也抑不住了,或許她根本沒有看清楚驚瀾,但是她張開手笑了。
“我、我兒……”
宛玉笑得肆意:“從此天大地大,何處不可去!何處皆可去——”
她的身軀翩然落地,楚驚瀾撲上去接住,嗓音已經沙啞不成形。
“不,娘,別,別……”
宛玉在他懷裏,似乎察覺什麽,擡起染血的手,在他手臂上輕輕拍了拍,如同幼時哄小孩兒那般,輕輕哼了哼。
但這一次,哄睡的不是孩子,手臂滑落,是她就此閉上了眼。
她半生困于牢籠,而今終得解脫,誰也不能再束縛她,仙鶴展翅,高飛雲端。
楚驚瀾拼命摟住她的身體,卻止不住她的血,和她下滑的身軀。
他等了這麽多年,拼命修行,忍辱負重,楚家的無理要求,旁人的汲汲營營,他都從中蹚過來了,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帶宛玉走。
而不是如今,只能抱着一具再也叫不醒的身體。
楚驚瀾雙目通紅,嗓中發出不似人聲的低吼,破碎絕望,身上散發出了對心魔來說絕美的味道。
蕭墨卻在識海中閉了眼,再也看不下去。
長老們沒想到楚驚瀾會出現在這裏,幾人對視一眼,大長老上前,輕易便打暈了他,二長老捋捋胡須:“如何處置是好?”
楚天實雖然無能纨绔一個,但到底是他們楚家血脈,他被殺了,長老定然得報仇,宛玉當場死了,事已了,但楚驚瀾卻是個麻煩。
看着他長大的楚家長老知道楚驚瀾骨子裏有多犟,如果不是用娘親栓着他,此子恐怕早已躍出楚家,如今親眼看到宛玉死在他們手上,這仇肯定劃下了。
三長老嘆氣:“本來還想讓他獻出靈根,現在看是不可能了。”
“如何,要殺了他,還是?”
大長老想了想,最後下了決斷。
“楚驚瀾已廢,不足為懼,他到底是楚家血脈,且未做任何錯事,又剛救了其他世家一些人,要是死在我們手上,難免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影響我們在暮城中謀劃。”
“但他的心已經完全不在楚家,留對整個家族心懷惡念的人在家宅,也只會雞犬不寧。”
三長老立刻會意:“放他出去,若死在外面,就和楚家無關。老大跟老四一家最記恨楚驚瀾,若發生點什麽,誰又能知道呢?”
幾人相視一笑,就此決定了楚驚瀾的下場。
*
楚家又發生一件大事,楚天實和夫人死于非命,楚驚瀾被逐出楚家,外人紛紛猜測變故原因,有人猜中真相,有人不明所以。
但他們是知道,楚家那位曾經的天之驕子,如今是真成了地底泥,什麽也不算了。
戴子晟最近忙着在深山老林搗鼓自己的事,等他入一趟城,聽到街頭巷尾都在議論,才驚覺楚驚瀾遭難,但除了楚家,誰都不知楚驚瀾去哪兒了。
戴子晟只得急急尋到蘇白沫,蘇白沫卻道自己也不知。
“這可如何是好!”戴子晟是真着急,“我就在小屋裏落腳,若是來尋我,我可以帶他上中界啊,區區一個楚家,不待也罷,哪比得上我幻劍門一根手指頭!”
蘇白沫眼神微微一動:“你是幻劍門弟子?”
“啊,”戴子晟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過他事已辦完,準備回宗,也沒有隐藏的必要了,“是,實不相瞞,我是幻劍門少主,本打算處理好事尾,便将身份告訴兩位恩人,可如今……”
他嘆了口氣,誰能想到楚驚瀾出這樣大的事呢!
而且,蘇白沫不是很喜歡他嗎,為什麽好像不太着急?
戴子晟心底隐隐覺得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蘇白沫抹了抹眼角,傷心郁郁:“驚瀾哥哥必然是不願我們看到他落魄的樣子,他那麽驕傲一個人,卻被毀了,我們去暮城附近再找找吧,或許他還在呢?”
提到正事,戴子晟立馬抛開心頭那點亂七八糟的想法,他點點頭,目前也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
“希望我們能找到驚瀾哥哥。”蘇白沫說着,輕輕擡手,牽住了戴子晟衣角。
“如果實在找不到,我也不願留在暮城這個傷心地方了,你能帶我去幻劍門嗎?”
他說得好不可憐,令人動容,戴子晟本來就欠他救命之恩,哪能不答應,立馬道:“自然沒問題!”
蘇白沫從傷心裏勉強擠出個笑:“謝謝你。”
他悄悄收緊了拽着戴子晟衣角的手,抓住了一個新的人。
此時,暮城東門外,楚驚瀾靠在一座新墳前,一動不動。
楚家逐他出家門,收走了他儲物器和所有東西,連塊銀子都沒給,只留了一身他常穿的衣裳。
衣裳是好料子,貴氣,但除開這身外殼,楚驚瀾什麽都沒了,所以連這身衣裳都像是諷刺。
宛玉的屍身本要被随意丢去亂葬崗,出了城門口時,她昔日侍女小桃拿出銀子,賄賂了擡屍人,這才給宛玉換了一座孤墳。
她本想給楚驚瀾留些銀錢,楚驚瀾卻拒絕了,并鄭重謝過她。
蕭墨在識海裏養了大半日才終于好轉,身上還是疼,他靠在楚驚瀾身邊,兩個沒什麽力氣的人和魔挨在一起,互相撐着對方。
蕭墨将手遞到楚驚瀾眼前,是一根發簪。
簪尾的桃花上染了些許血跡,洗不幹淨了,是宛玉的桃花簪,讓蕭墨給留了下來。
楚驚瀾接過簪子,小心又拼命地攥在手裏,他無神的眼冷冷望出去,彷如深淵,目光虛無缥缈。
他說:“我把身體給你,你能殺光他們嗎?”
哪怕成為廢人,也守着最後一點傲骨的楚驚瀾,此刻卻輕易放開所有,把自己也當做廉價籌碼,毫不猶豫押了上去。
他冰涼的雙眼下是驚濤駭浪的怒火,恨不能把一切吞噬殆盡,包括他自己。
蕭墨今日穿了一身白,比這孤墳還涼:“突襲的話,三個長老能殺一個,接着楚家發現動靜,圍攻我們,便不行了,楚家大長老元嬰中期,我剛到初期,很多功法不純熟,打不過。”
打不過,他倆就得一起死,蕭墨只是陳述事實,不給建議,也不勸阻,好像哪怕楚驚瀾一時沖動非要此刻去楚家報仇,他也願意奉陪。
楚驚瀾把簪子放在心口處,喃喃:“一個不夠啊。”
“我要他們,一個不留。”
他說這話時甚至聽不出殺意,仿佛不過自言自語,但蕭墨知道,楚驚瀾說到做到。
原著中,楚驚瀾恢複修為,天之驕子重新現世,在中界和上界翻雲覆雨,在正道高門中本有口皆碑,直到他幹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
楚驚瀾滅了自己生父一家滿門,嫡系中只留下個吓破膽的楚十,讓他把滅門的消息傳出,生怕別人不知道兇手是誰。
滅門這種事不是沒人私底下做,但如楚驚瀾這般做得如此高調,還滅自己本家的,可說是頭一個。
自那之後楚驚瀾名聲便毀譽參半,總之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位不好惹,瘋起來六親不認。
蕭墨察覺楚驚瀾要起身,便伸手帶了楚驚瀾一把,畢竟雖然他身上也疼,但好歹是個能飛能飄的,行動方便些。
楚驚瀾在宛玉墓前磕了三個頭,蕭墨則是俯身拜了拜。
拜完墓,蕭墨問他:“之後怎麽辦?”
楚驚瀾拿衣袖給宛玉擦了擦墓碑:“渭城,然後想辦法去中界,要殺他們,我不能一直做個廢人。”
去中界想辦法重新開始修煉。
“想去中界怎麽不找戴子晟?”
墓碑是便宜石頭立的,楚驚瀾擦幹淨上面最後一點塵土:“中界最好的醫修跟幻劍門老祖有些龃龉,若以後想用這條路,暫時不适合跟幻劍門扯上關系。”
楚驚瀾并非什麽都不懂的草包少爺,相反,他相當精明,且懂算計,要從一個廢人登臨九天,付出的辛苦絕非常人可想。
有機會上中界時,他都有打聽消息,在渭城中的安排原本定然是留給他和宛玉的,可惜……宛玉現在用不上了。
楚驚瀾扶着碑起身:“娘,我走了。”
待他歸來時,将以仇敵的血告慰她在天之靈。
山林中吹過一陣風,蕭蕭肅肅,楚驚瀾恍惚了一瞬,緩緩側身看向蕭墨。
他孑然一身,離開暮城,只剩一魔作陪。
蕭墨靜靜看着他,也不說話。
楚驚瀾微微垂眸:“走吧。”
蕭墨:“嗯。”
墓碑前的小草在山風中晃了晃,送他們一程,而後便兀自飄遠了。
前路不知數,但起碼……他們誰都不是獨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