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楚郁生和蘇白沫的事當然沒成, 蘇家看得上楚驚瀾的天賦,可看不上楚郁生, 雖然暮城青年才俊折損不少,但下界不止暮城,大可不必吊死在一座城裏。
兩家人在廳堂內交鋒,暗潮湧動,全是心思,雖然沒撕破臉,但這場聊天絕對不愉快, 白日的情緒蔓延到夜晚楚家的後宅,燈火通明下,是衆人關起門來不為外人所知的對話。
外人不包括心魔。
月黑風高, 蕭墨懶洋洋坐在人家屋頂上,聽底下的人說話。
楚家各個院子都有防護陣法, 要是發現有外敵闖入即可開啓,但蕭墨只要撤掉身上靈力, 就是個純然的靈體,防護罩也就只能拿他當空氣。
楚驚瀾因着傷,近來睡得很早,蕭墨既沒有修煉,也沒休息, 而是在楚驚瀾睡着後溜了出來。
他順着白天留下的标記,找上了第一家人,此刻他坐着的這個屋頂屬于楚家四房, 裏頭說話那兩人, 從血緣關系上講, 楚驚瀾該稱呼他們四叔四嬸。
暮山秘境裏他們死了一個兒子, 對楚驚瀾是有怨的。
楚四爺:“你今日看到楚驚瀾的樣子了嗎,哈,他活該!”
四夫人為兒子哭了好幾場,眼裏的血絲就沒下去過,她恨恨道:“可我兒子都死了,他還活着,蠢笨的楚郁生活着,毫無氣概的小十也還活着,為什麽他們不救我兒!”
四夫人說着說着又嗚嗚哭了起來,她是真的傷心,因為她身上的味道在心魔看來越來越好聞。
在暮山秘境中,弟子們絕望的氣息卻變成了蕭墨感知到的香氣,那時蕭墨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但突破元嬰後,他明白了原因:身為心魔,他可從人偏執的七情六欲中獲得力量,提升修為。
不管愛還是恨,興奮或者絕望,任何情緒踩過臨界點都會成為“執”,都會變得危險,會驅使人做出沖動不理智的行為,可對心魔來說是很好的養料,哪怕維持時間很短,心魔也能嗅到芬芳,充盈自己。
楚家裏就有現成的人來給蕭墨供養。
蕭墨在屋頂聽得好笑,就知道怪別人,怎麽不罵他們自己孩子廢物一個,拖楚驚瀾後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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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四爺也唉聲嘆氣:“若我兒還在,這少主之位未必是楚郁生的,他不過仗着自己是家主的孩子,其餘本事哪能比得上我兒!”
“不過你暫時也別去動楚驚瀾的命,他活着受罪不比死了更痛?”
四夫人被他說得愈發傷心,恸哭出聲:“我可憐的孩兒啊!”
真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蕭墨表情冷淡,随意勾了勾手指,旁人看不見的黑色霧氣從楚四爺和夫人身上盈盈飄出,親昵地蹭上蕭墨如無瑕白瓷的指尖。
缭缭繞繞,墨色染白雪,漂亮得仿佛有說不清的魔力,誰要是能看見,沒準會被蠱得莫名魂牽夢萦。
心魔誕自人心,最易撩撥心弦。
黑霧飄蕩,一邊柔柔糾纏,一邊融入蕭墨身體裏,蕭墨眼眸變成了暗紅,将屋子裏人類當做養分,确确實實是個妖孽邪魔。
黑色的霧氣吸食幹淨後,蕭墨輕嗅自己的指尖,昳麗的面容浮出滿足喟嘆,人心的滋味确實香甜。
蕭墨懶懶舒展了一下自己軀體,不再聽屋子裏的哀哭,去往下一間。
楚五妹的家裏正在吵架。
她死了個親哥,不見得有多傷心,聽父母吵過兩輪後,她不耐一斥:“夠了!”
兩人停下,将目光轉向她。
楚五妹連連冷笑:“楚家嫡系死得就剩三個,我還活着,這就是我們家的機會,十弟窩囊廢一個,楚郁生是個蠢貨,即便少主位置暫時讓他坐着,他也幹不成什麽事。”
她眼裏爆發出奇異的光彩:“當年慫恿他去給楚驚瀾下殺手,他都能被逮住尾巴,先讓他得意着,楚家遲早由我們說了算!”
嚯,還有意外收獲,原來當初的刺殺除了楚郁生,還有楚五妹的事。
不過下界一個小小的楚家,已藏污納垢,包含人心百态,這天下望出去,又有幾人善,幾人惡?
蕭墨也從他們身上勾過偏執妄念,化入體內。
蕭墨能感到自己心境在變化,但他自己也不确定究竟屬于人的正常成長,還是自己越發融入心魔身份,受到影響,因此人的心念雖香且好處很大,蕭墨暫時也不敢多吃。
即便當心魔,他也要保證自己還是自己。
享用過兩三回後,蕭墨還是老老實實修心法,在楚驚瀾的小院,繼續吹他的笛子。
楚驚瀾院內的侍從只剩下了一個,越發冷寂,接下來的日子,楚驚瀾在屋子裏艱難調息,慢慢活動身體,蕭墨就在屋外修煉,有時替楚驚瀾去确認宛玉的情況。
蕭墨那嗚嗚咽咽的笛子跟叫魂似的,與院牆上的寒鴉竟形成了絕配,勾出寂寞鎖清秋的意境。
楚驚瀾從前只覺得笛子嘈雜,如今被廢後心境變了,竟覺得笛聲把他的苦悶都吹了出去,雖然難聽,但應景。
蕭墨慵懶躺在大樹枝丫上,他沒有影子,今兒穿着一身木槿紗,綴在樹間,衣擺層層綻開,在嫩葉中開出花影,渾然天成。
楚驚瀾推開窗戶,便望到這樣一幅萬物作詩的畫面。
美人卧琪樹,雲裳作花枝。
除了亂七八糟的笛聲,其餘都很好。
蕭墨的妖冶在骨子裏,氣質能影響一個人在他人眼中的模樣,因此即便蕭墨頂着的臉五官跟楚驚瀾有六七分像,也的确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蕭墨曾說自己有本來想長成的樣子,楚驚瀾深以為然,倒不是對自己的臉不自信,而是覺得蕭墨應當有副與自身氣質更般配的模樣,楚驚瀾覺得,一定會更好看。
心魔喜愛鮮豔的着裝,穿着也比自己合适。
楚驚瀾行動能力沒完全恢複,勉強走到窗前已經很費勁,窗與樹有段距離,在蕭墨咝咝啦啦的笛聲裏,說話嗓音如果小了很容易聽不見。
蕭墨前兩日給了楚驚瀾一個傳音法子,只适用于心魔和本體之間,楚驚瀾雖然修為被廢了,但先前鍛煉的神識強度還在,蕭墨助他在神識中凝出一條“線”,只要把意識放上去,他倆就可以靠意念傳音。
只要心魔和本體間聯系沒切斷,多遠都能傳音,而且不用擔心任何人竊聽他們的聲音,哪位大佬來都不行。
方法學會了,楚驚瀾卻還沒試過。
望着院中的心魔,楚驚瀾神識輕搭,在心中傳音。
【蕭墨】
院中的笛聲驟停,樹上的木槿花被這輕微的一聲驚擾,顫了顫,不可思議瞪大眼,朝楚驚瀾望過來。
這是楚驚瀾第一次叫蕭墨的名字,不是“心魔”,不是“你”,而是蕭墨。
蕭墨從枝頭躍下,輕盈點地,站在院中,與楚驚瀾隔着一扇窗戶相望,他神情有些不自在:“……你叫我?”
楚驚瀾看出他的局促,眼中化開一點清淺的波瀾,用自己的聲音開口:“蕭墨。”
得虧心魔靈體沒血液,不管情緒波動多大都不會霞色上臉,不像別人還會臉紅耳紅。
蕭墨好像受不住他這麽叫似地,手上不安摩挲着笛子,別別扭扭偏過臉:“聽到了,別喊了,是要我去看宛玉夫人?我這就去。”
楚驚瀾扶住窗棂撐住自己身子,他想了想:“不是,剛就是突然想叫你的名字。”
蕭墨:“……”
他扭頭就跑。
“我去宛玉夫人的院子!”風中只遠遠傳來蕭墨撂下的話,眨眼人影便不見了。
院內恢複寂靜,一片翠葉從樹上飄落,楚驚瀾在心魔逃開的風裏,沒忍住輕輕笑過。
今日天氣真好。
叮,蕭墨耳邊傳來積分增加的聲音。
今天沒吵架,這可是正面情緒波動,看得出楚驚瀾心情不錯了。
蕭墨一陣風似地飄遠,朝系統吶喊吐槽:“他幹什麽呢,我都聽見了,連叫兩遍,是想逗我玩嗎!”
系統觀測到蕭墨上揚的嘴角和面上止不住的笑意,就知道宿主不是真發問,他搜索到一個合适的詞語:被秀了。
雖然用在心魔和本體的關系上好像有點怪,但介于是蕭墨和楚驚瀾,又怪合理的。
系統:“呃,這邊分析您應該明白他在做什麽呢親。”
“也不是。”蕭墨在天光中揚起臉,“哪怕是莫名其妙的舉動,只要能讓人心情好,就夠了。”
對楚驚瀾來說,他從前只是遲早要跟自己你死我活的心魔,如今卻不同了。
名字是有意義的。
而且自打來了這個地方,還沒有任何人叫過蕭墨的名字,系統只會宿主和您,許久未聽過的姓名,今日聽到,真是倍感親切,也恍若隔世。
好吧,自己也确實是死過一回的人了。
蕭墨心情正悠悠然,宛玉的院子也出現在眼中,他剛要飄進去,系統突然道:“宿主,今天就是宛玉的日子了。”
一盤冷水潑下來,蕭墨身形猛停。
馥郁的花朵,枝頭雀鳥清脆的啼叫,萬裏無雲碧空好,本是一個風光燦爛,令人舒暢的日子。
蕭墨卻覺得寒霜一點點漫上來,凍得他心頭指尖盡數冰涼,方才飄忽的情緒頃刻間墜入深淵,再也擡不起來。
他沒有忘的,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麽快。
宛玉的院落近在咫尺,蕭墨腳下卻被紮了根,無論如何也挪不動了。
好半晌後,他才艱難從荊棘裏将腿拔出,一步一步走進宛玉的院子。
楚驚瀾沒有見到他娘親最後一面,此刻門內,還有個活着的宛玉。
宛玉今日正坐在梳妝臺前,面容平靜,她正定定瞧着鏡子中的自己,侍女端藥來時,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發髻。
這名侍女跟了她許多年,是唯一盡心的,其餘人已經全跑了,只剩她還願意伺候一個随時會瘋瘋癫癫的人。
“夫人,藥來了。”
侍女按捺不住心酸,今日的藥是院中最後剩下的一點,如今楚驚瀾被廢,楚家不再送藥,喝完這一碗,夫人之後該怎麽辦呢?
宛玉看起來沒有犯病,她擺擺手:“不急,小桃,來幫我梳個頭發。”
侍女放下藥碗,走到宛玉身後:“夫人想梳個什麽發髻?”
“仙鶴髻,”宛玉說,“未出閣姑娘的發髻。”
小桃不覺有異:“好。”
今日天氣确實好,日光暖洋洋的灑下來,鋪在宛玉溫潤的臉上,蕭墨倚在門邊,看着宛玉夫人烏黑的墨發盤起,仙鶴逐漸成型,展翅欲飛,這是祥瑞,寓意吉祥如意。
宛玉看了看,把琳琅朱釵褪下,只餘一朵小桃簪花,她拿過口脂,為自己點上一抹豔紅。
她起身時,小桃才驚覺夫人趁她不在換了身衣裳,粉色裙裾,宛若二八少女,年華正好。
宛玉對着鏡子笑了笑,卻發現自己終歸不是當初的姑娘,眸子裏的滄桑與傷痕已經散不幹淨了。
宛玉看着鏡中的自己,忽的開口:“楚天實今天在他院中嗎?”
侍從們從來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楚天實,就怕聽到名字都能刺激宛玉,沒想到今日她居然主動提起,小桃驚了驚,細細看過宛玉神情,确認她暫時無礙,才憤憤道:“在的。”
她去取飯食時路過楚天實的院落,遠遠便能聽到裏面莺歌燕舞,笑語吟吟,恐怕又從哪兒帶了人回來,正花天酒地。
宛玉點點頭:“行。”
“有人說驚瀾丹田俱損,修為被廢,是真的嗎?”
小桃心跳到嗓子眼,頓時便怒了:“誰在您面前亂嚼舌根!這些人簡直、簡直——”
宛玉靜靜看她神情,明白了:“看來是真的。”
那些人故意跑來說給她聽,是想拿她去刺激驚瀾啊。
“夫、夫人,”小桃有些慌張,“少爺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是能醫好的,您別擔心,先顧好自身。”
宛玉倏地笑了,摸摸她的頭。
“這些年跟着我,辛苦你了。”
小桃差點因為她這句話直接哭出來: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了?
“夫人,我們先把藥喝了吧,好嗎?”
宛玉卻說:“不。”
她晃了晃頭:“我從未如此清醒過。”
蕭墨知道,治療瘋病的藥同時會抑制她的修為,所以宛玉此時才不肯喝藥,為了她接下來要做的事。
宛玉要去殺了楚天實。
她瘋了這麽多年,卻實實在在是個金丹中期的修士。
不發病時,宛玉頭腦很清楚,但清醒對她來說也未必是好事,因為很痛苦。
她曾許多次想在清醒時結束自己的性命,她的心太累了,千瘡百孔,從瘋病中醒來總覺渾噩難耐,很多次,她手指按上自己心脈,或者脖頸,卻總在最後一刻想起楚驚瀾。
她顫抖地将手放下。
宛玉知道自己兒子天資卓越,知道楚驚瀾看向自己的目光帶着祈盼,于是她忍着活在世上,想給楚驚瀾留個念想。
但如今楚驚瀾廢了,楚家卻還沒解開她身上的禁制,無非是想用她作威脅,從楚驚瀾身上榨幹最後一點價值。
算來算去,楚驚瀾如今身上還能被圖謀的,就剩他的靈根了。
變異冰靈根,難得一見。
修士的靈根如果被強行抽取,只會報廢,但若是自願獻出,那麽靈根被挖出後就會保持活性,能被換給其他人用。
就算楚驚瀾願意換,宛玉也不願讓他們得逞。
用現代的話說,宛玉的抑郁症早就走到末尾,她心存死志已有多年,本就是為了楚驚瀾才撐住一口氣,如今楚驚瀾走到絕境,她想讓自己的死多少能有點價值。
宛玉正了正發間的簪花,徐徐道:“我生在無光角落,有人點着火把來,我便自以為見到了太陽,直到他将我帶入牢籠,熄滅火把,才知情誼為假,人心不古,是我走錯了路。”
她将首飾盒捧起,塞到小桃手裏:“我院落沒值錢的東西,這些你帶走,走吧。”
小桃顫抖着手,終于在宛玉如同交代後事的口吻裏哭了出來:“那您呢,您要去哪兒?”
宛玉笑了。
“去替我兒撕開牢籠。”她眼中綻放出光彩,“我今生已是如此,但咱們母子倆不能都做籠中鳥,走吧小桃,人各自有路,我們不必再見了。”
小桃捧着首飾盒,在原地六神無主,蕭墨沉默地跟着宛玉踏出這座鎖了她許久的宅院,清風吹過她臉龐,宛玉綽約如仙子,蕭墨愣了愣,忽然小跑過去,伸手想抓住她。
但輕紗從他手邊滑開,不做停留。
站在原著讀者的視角,蕭墨知道宛玉已經油盡燈枯,很早就想解脫了,無論今日殺不殺楚天實,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力氣了。
楚驚瀾經年謀劃,一心想帶她走,卻不知道宛玉早在多年前就死在楚家,走不掉了。
無瘋病藥氣纏身,她是山林間一縷風,從山巅來,往遠方去。
此去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