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楚郁生春風得意, 幾乎是仰着鼻孔踏入房間,他手上的繃帶剛拆, 一直等到少主換人的文書下來,才好像終于想起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要來看看。
推門一看,楚郁生便笑了:“我來得巧啊,驚瀾堂弟這不是醒着嗎?”
侍從也才發現人确實醒了,消息還是要給長老們上報的,他退出去, 順便給楚郁生騰出說話空間。
屋內有凳子,楚郁生也不拉開坐,就這麽将手負在背後, 昂首踱步到床前,瞧着楚驚瀾的臉。
即便被蕭墨喂了幾天二品靈藥, 楚驚瀾身體依然虧空太重,面色蒼白, 平日裏就很冷,如今更像個名副其實的冰塊了,只不過從堅冰變成了好像一捏就能碎的霜,不足為懼。
楚郁生心裏可沒有對救命恩人的感激,他得意的神情藏也不藏, 暢快無比,終于輪到他踩到楚驚瀾頭上了。
天才?哈。
廢人!
“堂弟,你剛醒, 怕還沒人告訴你身體情況, 我關心你, 都記着, 我告訴你。”
楚驚瀾看也懶得看他,幹脆閉目小憩。
楚郁生只當他是在逃避,笑意更大了:“碎掉的經脈雖接好,但滞澀難通,若是有靈力溫養循環,倒是能治好,但最頭疼的是你丹田碎得無法修複,丹田納不住靈力,沒得治啊。”
“你這一生,最多就只能保住練氣初期的修為了。”
他迫不及待想看到楚驚瀾崩裂的表情,天之驕子一朝跌入泥潭,會是什麽樣,是涕泗橫流,還是怨天尤人?是無助痛哭,還是像個傻子一樣乞求哀憐?
他急不可耐看去,盯着楚驚瀾的臉,不肯放過他一絲一毫表情,但是——
但是楚驚瀾沒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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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郁生面上的笑一點點收了下來。
這跟他想的不一樣。
楚驚瀾不為所動,他反倒急了。
楚郁生:“你不說點什麽嗎,堂弟?”
楚驚瀾仿佛又睡着了,但楚郁生知道他醒着。
“你說點什麽啊,楚驚瀾!”
從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憑的不就是修為嗎,現在廢了,廢了啊,跟個蝼蟻沒什麽兩樣,他為什麽不絕望,怎麽能一如既往淡然!
“還有,還有少主之位也歸我了,”楚郁生絞盡腦汁想着還有什麽能刺激他的,“哦,對,蘇家,蘇家已經在商議退婚的事了!蘇白沫馬上就不是你的人了,感想如何啊楚驚瀾!”
楚郁生又急又躁,一個勁兒對着沉默的楚驚瀾撒瘋,并不知道房間裏有雙紅瞳已經盯了他許久。
蕭墨一雙漆黑的眸子已經完全被暗紅覆蓋,邪性又漂亮,他盯着楚郁生,忽的輕輕開口:“楚驚瀾,我替你殺了他怎麽樣?”
聽楚郁生廢話許久都沒動靜楚驚瀾,卻因蕭墨一句話睜開眼,用餘光給了楚郁生一點兒眼神,他沒有回答蕭墨,只對楚郁生那麽大段的誅心之語回了一個字:“滾。”
楚郁生急紅了眼,一把來抓楚驚瀾的肩:“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你是個廢人了楚驚瀾,我才是楚家以後的主子!”
但他的手剛碰到被褥,還沒暗上楚驚瀾的肩,就被一下彈開,仿佛有人甩了他一巴掌,力道很大,楚郁生被掀得往後踉跄,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搞懵了。
“什麽,怎麽回事!”
是蕭墨。
他打開了楚郁生,只不過在楚郁生手上留下了點兒紅印,但蕭墨的手卻整個灼燒起來,蕭墨蹙眉,低頭看去,他白皙的手被直接被灼化成了黑霧,連形體都沒法維持了。
蕭墨抿抿唇,雖然明白法則限制自己不準傷人,但沒想到一個巴掌都對他反噬這麽大。
……真疼。
蕭墨動動手腕,将黑霧重新凝成手指,他一聲沒吭,但放下手時,手指因為疼痛在生理性顫抖。
楚驚瀾看在眼裏,話卻是對楚郁生說的:“我留下一點護身印也夠對付你了,滾吧。”
楚郁生捏着泛紅的手,驚疑不定在房間裏四下看了看,脊背莫名發寒,不由一點點往外退走:“好好,我看你還能嘴硬到幾時!”
楚郁生逃也似地滾了,蕭墨的眼神一直釘在他身上:“我能幫你殺了他。”
楚驚瀾:“憑你碰一下就自損八百的手?”
“憑你的身體。”
蕭墨扭過頭來,楚驚瀾看清了他血色深瞳,心魔沒什麽表情,但說出的話帶着天然蠱惑人心的力量:“我附身在你身上,就能發揮出元嬰的修為,殺他綽綽有餘。”
楚驚瀾被褥下的手死死抓緊,他一瞬不瞬盯着蕭墨的眼睛,冷嘲道:“我如今這樣廢物的驅殼,你奪舍來有什麽用?”
不知究竟是在嘲諷心魔,還是在嘲諷自己。
蕭墨神色一繃:“說了不是奪舍,是附身。”
奪舍是剿滅本體意識,當心魔跟驅殼完全融合,修為就會變得跟本體一致,把本體煉化成自己的魔身,從靈體變為真實存在的人。
附身則是占用,心魔把本體意識攆到角落裏,卻不消滅,兩者共存,這時心魔可以本體的肉身為媒介,在丹田暫時灌注自己靈力,施展自身本事。
魔族不同于魔修,他們積攢的靈力即便不化成魔氣也能用,只不過影響點威力。
但心魔若強行搶占軀體,會對本體精神和軀體造成不小損耗,除非本體的神識自願讓步,否則每一次對驅殼的争鬥,無論誰接管身體,都是兩敗俱傷。
楚驚瀾明明知道區別,卻還這麽說,蕭墨整個人都繃緊了。
楚驚瀾:“我不可能讓別人操控我身體。”
他即便廢了殘了,起碼還是他自己,如果連身體都被別人掌控,那他還算什麽,一縷不該在世間茍延殘喘的孤魂嗎?
讓防備心極重的人把自己輕易交出去,比一劍殺了他還難。
蕭墨手捏緊成拳:“不止楚郁生這樣對你,整個楚家的态度你應該都猜到了,用你時恩威并施,掐着你脖頸命脈,沒用了棄如敝屣,他們這麽對你,你不生氣?”
楚郁生方才沖進來說那番話,旁人聽了都要血壓一百八,當事人真能毫無反應?
“你為什麽不氣?”
楚郁生方才狂吠許久,楚驚瀾一句話也不想說,但蕭墨問上第二遍,楚驚瀾被褥底下的手已經掐出血來。
他深吸口氣,胸腔如破風箱被扯着疼,他掙紮着将頭微微撐起一點,眼裏帶着血絲,冰冷又壓抑地看向蕭墨:“氣又如何?”
蕭墨眼中暗紅的光流随着他的話流轉:“去報仇,去雪恨!憑什麽就該你受罪?你不行就我來,身體給我,換我上!”
“我說了,我、不、會讓心魔操控我。”
楚驚瀾撐得辛苦,額上已經開始疼得冒汗,但噙出一個冷笑來:“想誘我心神崩潰然後完全控制我,想都別想。”
“我沒有!”蕭墨只覺不可理喻,也怒了,“說了不奪舍!”
“相信一個生來就是為了殺我的心魔?”楚驚瀾咳着笑出了聲,“信你是為我着想,我需要一個心魔來幫我嗎?”
他刻意在“心魔”兩個字上咬了重音,蕭墨憤怒着揪住他領子:“楚驚瀾!”
楚驚瀾被蕭墨提起來的那一刻,胸腔裏壓抑的情緒終于到達巅峰,不可遏制迸發而出:“一個廢人的殼子你還有什麽好惦記的!”
屋外鳥雀仿佛被怒吼聲驚飛,撲扇着翅膀匆匆忙忙逃離,平淡和鎮定不過是虛假,不過逼不得已,不過長年累月在面具下無處發洩的真心。
蕭墨抓着他的衣領,離他太近,看清了楚驚瀾玉碎的霜雪,看見了下面滾滾岩漿,看見了他破碎但仍存的傲骨。
楚驚瀾自醒來,至始至終沒問過自己是不是真成廢人一個,他不從旁人這裏尋找确切答案,不代表他心裏不在乎。
楚驚瀾比誰都難受。
蕭墨一縷發絲垂落在楚驚瀾耳邊,一時間房中只剩楚驚瀾艱難又粗重的呼吸,和壓在喉頭的咳嗽。
“我還當你什麽都要憋在心裏,疼死自己。”蕭墨面上的怒意消失了,他輕聲道,“這不是能說出來麽。”
蕭墨松手,動作輕緩地放下了他。
背部一接觸到床面,楚驚瀾的咳嗽便止不住了,咳了個驚天動地,蕭墨抱着膝蓋在他床榻邊蹲坐在地,背靠床邊,只留給楚驚瀾一個安靜的背影。
片刻後,楚驚瀾的咳嗽才慢慢停歇,他本就不多的力氣幾乎被咳了幹淨,躺在榻上虛虛望着房梁,半晌的時間都用來平複呼吸。
也不知過去多久,兩道微弱的聲音同時在房中響起。
蕭墨/楚驚瀾:“……抱歉。”
兩人眼皮一顫,又同時閉了嘴。
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他們怎麽總在奇怪的地方默契呢?
楚驚瀾一時很想擡手擋住自己的眼,但他現在只能動動手指,挪不了整根胳膊,只能被迫接受這耀眼的天光:“……你道什麽歉?”
“我激你的時候,語氣重了點。”
蕭墨方才惹楚驚瀾說話,本來是看到楚驚瀾強忍的模樣,知道他肯定把痛和恨硬壓在心口,于是想給楚驚瀾一個發洩口子,但說着說着,自己情緒也有點上頭。
到底只有十七歲,不是什麽千百歲成精的老家夥,哪能做到事事游刃有餘呢。
蕭墨抱着胳膊,手指收了又收:“我就是想做點什麽……你又道什麽歉?”
光鋪在蕭墨水色的衣裾上,楚驚瀾想起睜眼後看到的蕭墨的一舉一動,想到他看向楚郁生的眼神,更想到至今兩人相處的點滴,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蕭墨以為他不會回答時,背後才傳來楚驚瀾的聲音。
“……你好像真的在擔心我,所以方才有些話,對不起,我也實在是沒控制住。”
蕭墨微微睜大眼,一時間一股難言的委屈和欣慰同時沖上心頭,惹得他肩膀打顫。
他知道兩人的身份,知道心魔和本體間的鴻溝,也不斷提醒自己,無論楚驚瀾怎樣厭惡自己,都是應該的。
但人心果然最難測,再會自欺欺人,可當你與一個人朝夕相處,與他敞開心扉,得一段輕松快樂的日子,如果最終卻只換得殺意與防備,要說半點不寒心,那是騙人的。
蕭墨抱了抱膝蓋,輕聲哼了哼:“誰關心你了,反正我是罪大惡極的心魔。”
楚驚瀾居然從中聽出了一分委屈,兩分埋怨,得是親近之人間才能表現出的小埋怨。
在滿目瘡痍中,他居然想笑一聲,但遺憾的是,實在笑不出。
疼,哪兒都疼,身上疼,心裏也疼。
是啊,他廢了,所以旁人敢看他不起,敢趁機落井下石,誰都能來踩踏一腳。
楚驚瀾被褥底下捏緊的手緩緩松開:即便是個廢人,他也還要活下去。
如果從此就一蹶不振,看笑話的是別人,在地獄的是自己。
被蕭墨激将把心裏那口郁氣洩了,楚驚瀾心頭雖然仍在滴血,但腦子終于強迫自己往前走,能正常思考了:“我睡了多久?”
“七天。”
楚驚瀾倒灌了一口涼氣,差點又咳起來:“我、咳、我娘……”
“她暫時沒有大礙,院裏的藥有存餘,楚家上下暫時因你吵瘋了,沒人想起她,她身邊有個侍女一直盡心跟着,你的消息還沒傳進你娘親耳朵裏。”
楚驚瀾微微睜眼,蕭墨不轉頭也知道他什麽表情,将下巴輕輕抵在膝蓋上:“我現在活動範圍是方圓二十裏了,知道你肯定記挂她,我就去看了看。”
楚驚瀾懸着的心微微放了下去。
“……謝謝。”
“……不要你謝。”
這句話不是蕭墨在賭氣,他只是覺得自己什麽也沒做,擔不起楚驚瀾的謝。
蕭墨眼中的紅光消退,恢複了一雙清澈的眸子,他最氣的時候也想過豁出去算了,但他也知道,楚郁生那等小人能活是因為他姓楚,蕭墨才元嬰初期,楚家可有兩個元嬰初期、一個元嬰中期的長老,他能殺了楚郁生,卻殺不了長老。
楚驚瀾忍到今天,都是因為楚家在他娘身上的禁制。
可楚驚瀾的母親,宛玉她馬上就要……
蕭墨的衣服被自己死死拽出了褶皺。
這幾日裏,其實他做了要救宛玉的決定,哪怕系統在他耳邊一再說,他都想試試。
他看到楚驚瀾仿佛無生機地躺在那兒,蕭墨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看不下去了。
一而再,再而三,怎麽就要如此折磨楚驚瀾,人的成長非得如此慘烈嗎?
可他都下定決心了,卻在宛玉的劇情上碰了壁。
無論他怎麽算,都是個死局。
因為宛玉是自己存了死志。
哪怕楚驚瀾同意讓他附身,去殺了宛玉劇情中重要角色,也改變不了宛玉的心。
蕭墨在無力中明白,系統說的話是對的。
所以他不要楚驚瀾的謝,他現在只能給楚驚瀾一些藥,和他說說話而已,救得了什麽呢。
蕭墨狠狠閉了閉眼,努力讓自己暫時不去想宛玉,悶着聲音開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楚驚瀾身上沒有勁,但他突然也很想說說話,于是慢慢給蕭墨說來:“楚家要臉,不會放着我病死,藥就算減到一天一頓,也多少會給。而且我、咳,我……”
後面一個字,他半晌沒有說出來,艱難許久,又才慢慢說了下去:“……我廢了之後,不會再有人刺殺我,包括楚郁生都更想看我活着受罪,生不如死,我暫無性命之憂。”
他還清楚某些人必定會把沒能救了所有人的事也怪在他頭上,但即便找他麻煩,一時也不會在主家下殺手。
蕭墨光是聽着,心頭又酸了酸,剛才就算手再疼,也該多抽楚郁生兩巴掌。
楚驚瀾早知人心,所以把什麽都看得分明,他描述的,和楚家的打算分毫不差。
“我沒用了,他們犯不着禁制拘着我娘,雖然跟我計劃中差得太多,但我至少可以帶她走了,她每日的用藥我會再想辦法。”
宛玉每日的用藥是一筆大花銷,不是一般人家負擔得起,蕭墨聽到他提起自己的娘,心顫膽寒,終于忍不住轉過身去,手指抵在床邊,聲線差點穩不住:“如果她不想跟你走呢?”
“你擔心她神志不清,不肯跟我走?”楚驚瀾想岔了,“這不是問題,我能帶她走的。”
蕭墨張了張嘴,什麽話都沒能說出口,又慢慢轉回身去。
“我們先去渭城,至于我,當然沒人願意一直當個廢人,總要想想辦法,如果什麽路都走盡了依舊治不好,那時候再說。”
蕭墨知道,只要有機會,楚驚瀾終其一生都會尋找恢複修為的路子,絕不放棄,他就是這樣的人。
楚驚瀾緩緩将視線挪動,落在背對着他,似乎還在生悶氣的心魔身上,嗓音雖然一貫古井不波,但卻不再是冬日裏寒涼的井泉,只是一汪清淡的水:“我要是真好不了,你會怎麽樣?”
你當然會好,蕭墨心想,不存在你好不了的情況,所以假設不成立。
“不知道。”蕭墨說,“你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自然跟着你邊走邊看吧。”
楚驚瀾發現心魔或許真的不在乎本體這個殼子,真的從未打算奪舍,而且……還不在乎心魔自己會不會消失。
豁達得完全不像一個魔。
也幸好他是這樣的性子,所以楚驚瀾不曾從他眼裏看到對自己的憐憫或唏噓。
這樣就好。
他不需要任何憐憫。
蕭墨看了看天色:“你身體沒好,多休息會兒吧,睡眠有助于身體恢複。”
楚驚瀾嗯了一聲,他側過身,閉眼前,再對蕭墨說了聲:“抱歉。”
蕭墨一把拉過他的被子蓋上:“睡吧你!”
楚驚瀾不再強撐,在被褥的溫和裏閉上了眼。
這一覺倒是睡得比之前安穩許多。
*
楚驚瀾蘇醒的消息被侍從報上去,家主長老只不鹹不淡讓人帶話好好休息,完全不踏足他的院子。
楚小十讓人送了些藥來,被楚驚瀾救下的其他世家的人,出于情面也得送禮,但好東西都讓楚家扣下了,只意思意思給他的院子勻了一些藥材。
蕭墨從商城換的藥又給楚驚瀾續了兩天,二品的靈藥也起不了什麽效果後才停下,他這一身傷還需得養。
積分被楚驚瀾花掉大頭,系統都在嘆氣,勤儉持家的宿主結果用積分便宜了別人,蕭墨只說:“積分本也是從他身上掙來的,花給他,用就用了吧。”
蕭墨看到侍從們也敢私扣藥材時,便出手拿了些藥放進包裹裏,本來就該是楚驚瀾的東西,蕭墨的行為都不能算偷,不過是從他們手裏搶回來罷了。
又三天後,楚驚瀾勉強能坐起,但無法走動,他急着想恢複行動能力,好安排娘親的事,他打坐調息,可丹田如今就是個沙漏,即便從周圍彙聚來靈力,也根本留不住,反而因為經脈滞澀惹得渾身巨疼。
比以前多花費二十倍甚至更多的時間,只能得到不如以往一成的調息效果,收效甚微。
不過既然有效果,哪怕只有一點點,楚驚瀾也願意堅持。
蕭墨看着他渾身冒汗,試着給他丢了個清潔術。
好在心魔對本體做什麽都不受限制,輕松成功,楚驚瀾恢複一身幹爽,朝蕭墨開口要說什麽,卻立馬被蕭墨打斷:“別和我說謝謝。”
楚驚瀾于是閉上嘴,只用目光看着他。
蕭墨被瞧得不自在,幹脆從窗戶翻出去,到院子裏吹風去了。
楚驚瀾醒來第六天早上,兩個侍從捧了衣物進來,這是要出門的準備,蕭墨和楚驚瀾同時蹙眉。
侍從的話裏沒有任何恭敬,眼睛裏反而還有戲谑,宛若等待一場好戲:“少爺,蘇家來退婚了。”
楚驚瀾完全看透了他們的神情,只冷冷道:“退便退,我知道了。”
此事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掀不起丁點波瀾。
侍從卻沒有放過他:“但少爺,今日蘇家正式上門退婚,家主說,無論如何你必須在場,因此讓我們伺候你更衣,好去前堂見人。”
蕭墨瞬間捏緊了手裏的笛子,原著不會把這些畫面都事無巨細寫出來,關于退婚劇情,開場時楚驚瀾就已經出現在廳堂中,而今才知道楚驚瀾連床也下不了,還非得被逼着去,擺明了就是在折辱人!
捧衣的侍從說完話,另一個侍從推來一把輪椅:“少爺,時間不早,盡快吧,若是耽擱了,怕惹家主長老不快。”
楚驚瀾盯着那把輪椅,忽的笑了:“好。”
他笑意不及眼底,薄涼又譏諷。
蕭墨眼底紅光又要透出來:“他們故意的。”
楚驚瀾:“想看,就給他們看。”
看天之驕子跌入泥潭,看天才成為廢人的笑話,可他楚驚瀾的笑話,不是那麽好看的。
蕭墨知道這些賬楚驚瀾之後都會找楚家清算,但此時此刻,楚驚瀾的确孤立無援。
蕭墨:“我陪你一起。”
就讓他也瞧瞧那些人的嘴臉,看看楚驚瀾究竟會被什麽樣的目光淹沒。
哦對了,蘇白沫也會來。
想用一頓眼淚換楚驚瀾記他一輩子?
蕭墨手指輕輕摩挲竹笛,垂着眸子,眼底的暗紅又輕又薄——
他也配?
旁人看不見蕭墨的身影,所以從前楚驚瀾絕不在人前和他說話,免得人以為他對着空氣講話,不是傻就是瘋。
但方才給蕭墨的回話,他沒有避着侍從。
楚驚瀾說這句話時,侍從們當他自言自語,替他整理衣物的那人下意識擡頭,卻對上了楚驚瀾漆黑淬霜的眼,幽如千年積雪,黯如萬丈深淵。
侍從只覺驟然墜入寒潭,渾身發涼,牙關和手指都猛烈顫抖起來,一個手抖,竟把腰帶系錯了。
就在剛剛,他還想着一個廢物少爺,就剩讓大家看看好戲的本事了,什麽主子,連下人都不如呢。
可楚驚瀾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噤若寒蟬。
楚驚瀾漆黑深邃的眼珠子盯着他:“怎麽,還要我教你怎麽系?”
侍從驚慌垂下頭去:“不敢、不敢……”
他快速收拾好,想來扶楚驚瀾上輪椅,楚驚瀾卻避開侍從的手,自己強撐着,從床榻一點點往輪椅上挪。
一雙其餘人看不見的手撐住了他,冰涼,但平穩真實。
是蕭墨。
楚驚瀾沒有拒絕這雙手,借着蕭墨的力,坐到了輪椅上。
蕭墨陪着他一同出了死氣沉沉的屋子。
楚家廳堂上此刻分外熱鬧,蘇家來退婚,楚家的家主長老,還有幾房話事人都來了,除了二房,也就是楚驚瀾他爹娘不在,嫡系全部來齊。
楚郁生坐在小輩第一把椅子上,目光時不時看向蘇白沫,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期待。
這次不僅是楚驚瀾退婚,家裏還有幫他争取蘇白沫的意思。
蘇白沫的鴛鴦爐鼎體質,衆人實在是不想放過。
因此即便蘇家是來退婚,楚家人也是客客氣氣,場面一派和諧。
在這樣友好的氛圍裏,侍從推着楚驚瀾的輪椅出現在廳堂。
他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齊聚在他身上。
不知吩咐備衣的人是什麽想法,今日楚驚瀾穿着一身緋衣,鮮豔的紅本寓意着喜慶好運,但此時只襯得病人面色更加蒼白,仿佛碎在那裏,勉強拼起一副玉骨。
楚驚瀾穿什麽都好看,但在退婚的日子着紅,昔日的天才坐着輪椅出來,不少人眼裏閃過一抹譏嘲。
蘇白沫滿臉哀傷,似乎第一時間就要來他身邊,但被蘇家人拉住了。
楚驚瀾行動不便,連敷衍的行禮都不想做了,進門後并不說話家主也懶得計較,直入正題:“驚瀾,你如今修為大退,難以立足,着實不好耽擱蘇少爺,今蘇家退婚,情有可原,庚帖收回,退婚書在此,你寫下名字就行。”
蕭墨差點笑出聲,說什麽冠冕堂皇,為蘇家考慮,那楚驚瀾呢?
退婚可以,卻非要讓傷病支離的人出現在他們面前,除了想将楚驚瀾最後的顏面折辱殆盡,蕭墨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他眼底暗紅的光芒又浮了起來,挨個看過這群面目可憎的人,把他們面孔清晰映在眼底。
侍從捧上筆墨和退婚書,楚驚瀾自打出現後,一個字也沒說,神色淡淡提筆寫字,半點沒有不舍和猶豫。
只不過他手上沒什麽力氣,下筆很輕,但好在沒有顫抖,将“楚驚瀾”三個字順暢寫好。
家主見他不吵不鬧,心想還好他知趣,省了不少麻煩事。
蕭墨垂眸看着楚驚瀾的字,不如以往鐵畫銀鈎,卻依然鋒利在骨,銳氣逼人,蕭蕭松柏,不被風雨折。
廳堂內不知是誰低低笑了一聲,用自以為低聲,但旁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幸好有自知之明。”
蕭墨冷然擡眸,朝說話的人看去。
那人身旁幾人跟着他一起竊笑,蕭墨眼神剛微微一動,耳邊突然傳來楚驚瀾的嗓音。
【好吵】
【呵,人心薄涼,不過如此】
【好在沒人打擾娘親】
剛聽到前面兩句,蕭墨還不覺有異,但很快,楚驚瀾的聲音源源不斷灌入他腦子裏,速度快得不像話,一句接一句,甚至有重疊,與其說是聲音,不如像意念,前言不搭後語,紛至沓來,如潮水迅速把他淹沒。
蕭墨愕然發現楚驚瀾根本沒有開口!
心聲,我聽到的是楚驚瀾的心聲?
【得想辦法讓楚家解開娘身上的禁制】
楚驚瀾所有的心聲盡數暴露在蕭墨腦子裏,但蕭墨沒有驚喜,只有慌張,手足無措想要阻止,匆忙間,蕭墨在識海漂浮中揪出了一個點,他福至心靈,立刻如同按鈕般按下去——
差點把他腦子淹沒的聲音消失了。
蕭墨緩緩松了口氣。
或許有人覺得能聽到別人的心聲是個很棒的能力,但當屬于他人紛亂的意念不由分說直往你腦子裏灌,不瘋都算好的,滋味實在難以形容。
好在蕭墨還能控制,掐斷了這單方面的聯系。
“系統,”蕭墨大約知道源頭出在什麽地方,“我能聽到他的想法,是因為我們現在修為差距過大?”
系統知道宿主這幾天心情不好,除非宿主叫他,否則就安安靜靜窩着,此時立刻回應:“是的,只要你願意,楚驚瀾的想法時時刻刻都能為你敞開,并且他發現不了,直到他修為追上來。”
時時刻刻大可不必,蕭墨暫時沒有用這能力的意思,但他腦子轉得快,舉一反三,忍不住想:“那等楚驚瀾修為高過我,他難道也能窺聽我的心聲?”
系統給他解惑:“修為差距不大的情況下,本體想要竊聽你的心聲,非常容易被發現。”
“反之,心魔聽本體的想法就要隐蔽些,但等他修為神識都穩固的時候,也能如你剛才那樣切斷心音。”
懂了,還是心魔天賦優勢,心魔有點本事都是專門針對本體的,要不說是天生仇敵呢,這些本事要是對別人也有用,蕭墨早把楚家掀翻了。
楚驚瀾對心魔和系統的交流無知無覺,他在退婚書上寫完字,擱下筆,終于說了第一句話:“無事的話我便回房了。”
家主蹙眉,楚驚瀾進門時就不曾跟長輩見禮,他已經寬容一回了,此刻想走,還冷着一張臉,簡直不把上座的人放在眼裏。
他正想斥責,卻被楚郁生搶了話,他迫不及待插嘴:“堂弟莫慌,接下來要商量我和白沫定親的事,兩家少主聯姻,你作為楚家一份子,也該聽一聽。”
楚驚瀾神情恹淡,而蘇白沫聽聞刺眼,猛地甩開家裏人的手,沖到楚驚瀾輪椅前,說哭就哭。
聲淚俱下,哽咽凝噎。
“驚瀾哥哥我不想的,我不想跟你解除婚約的,可我做不了主,他們都逼我放棄你!”
蘇白沫清淚濕了滿臉,哭得好不可憐:“但、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能恢複修為,驚瀾哥哥,我等你,多久都等!”
這話一出,衆人面色立刻精彩紛呈,楚郁生臉色瞬間黑如鍋底,蘇白沫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蘇家的人卻是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不動聲色,在心裏誇蘇白沫聰明。
他們根本看不上楚郁生的修為,并不想聯姻,蘇白沫說了這話,稍後即便楚家主提起親事,他們也能裝模作樣,說心疼自家孩子,尊重他的選擇,從而把楚郁生拒了。
至于等楚驚瀾?等不等還不是他們說了算嗎。
楚家大長老沉沉開口:“白沫,你尚年輕,可別說些糊塗話。”
蘇家人一掩面:“唉,孩子大了也有自己心事,我倒是為他的情誼感動,我們白沫多知心啊。”
雙方這就演上了。
明明楚驚瀾才是今日一切的伊始,但他卻仿佛置身事外,遠在雲端,垂眸看這一場鬧劇。
周圍那些曾經嫉妒他的也好、憎惡他的也罷,今日都化作了高高在上的憐憫、戲谑、譏諷和一些迫不及待的觀賞。
他每一寸骨頭,都變成了他們茶餘飯後的好戲。
還有蘇白沫,唯一一個掉眼淚的人。
他的眼淚究竟是為誰掉的呢?
為他楚驚瀾,還是為蘇白沫自己?
楚驚瀾朝蘇白沫面上望去,但剛擡起目光,一個背影卻突然橫在他眼前,遮蔽了他的眼。
蘇白沫離他三步之遙,而蕭墨擋在了他身前。
那些令人作嘔的目光、竊竊的私語,仿佛都被這道水柳般的身影攔在了幽潭之外,流水靜深裹浮木,他就是那截被托起來、被裹着的浮木。
一切污濁惡念都被蕭墨沉了下來,讓楚驚瀾不受其擾。
楚驚瀾眼神不由動了動。
自打宛玉患上瘋病,年幼的他失去僅有的庇護後,楚驚瀾便從沒想過有人會擋在他身前。
他以為無論風雨霜雪,合該自己一人扛,理所應當。
他本就在泥沼裏行走,失去了修為,觊觎許久的臭魚腐蝦抓住機會,鋪天蓋地往他身上砸,恨不能直接把他就地掩埋,要他爛在泥裏。
但居然有人想替他把爛泥撥開。
楚驚瀾嘴角的冷淡凝在冬日的末尾,在蕭墨的背影中,竟是化作了初春的清淺。
蘇白沫淚眼婆娑看到他的神情,呆在原地,不可置信。
……楚驚瀾對着他笑了?
蕭墨正盯着蘇白沫一舉一動,面若寒霜,見蘇白沫忽的呆住,蹙了蹙眉:哭過頭哭傻了?
不,不對,更像是看到什麽。
蕭墨擋在這裏,能攔着楚驚瀾看蘇白沫,但不影響蘇白沫看楚驚瀾,他這幅傻樣,多半和楚驚瀾有關。
原著把這場眼淚安排得太重,蕭墨心頭一跳,唇線繃緊,立刻回頭,生怕真能被一盆狗血淋頭。
他回頭時不偏不倚,恰好撞上楚驚瀾的目光。
楚驚瀾眼裏沒有蘇白沫,只有個不管不顧攔在他身前的心魔。
蕭墨好像在他眼尾捕捉到了一點清風的餘韻,但淺的仿佛錯覺。
他聽見楚驚瀾說:“走吧。”
楚郁生也好蘇白沫也好,跟他們有什麽關系呢?
蕭墨徐徐看了楚驚瀾一會兒,不放過任何表情,但他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出任何蛛絲馬跡,能證明蘇白沫的眼淚落到了楚驚瀾心上。
證明不了,所以就不存在?
這可是讀者們翻遍原著,找出來的楚驚瀾感情線源頭,蕭墨不太放心,用餘光掃過蘇白沫,又盯着楚驚瀾的反應。
楚驚瀾不知蕭墨在做什麽,但他靜靜等着蕭墨的回應。
而蘇白沫則因為楚驚瀾方才那一閃而過的笑意,心尖怦然躍動。
楚驚瀾是他見過的最俊美的人,但素來如高山月,可望不可即,從未對他這麽笑過,方才那瞬間,仿佛仙人落凡塵,能被碰到了。
蘇白沫心跳如擂鼓,是因為我嗎?
他方才的話不全是虛假,有一點為真,那就是如果楚驚瀾真能恢複修為,他願意和楚驚瀾繼續。
楚郁生之流根本比不上楚驚瀾一根指頭。
但他不會傻傻只等楚驚瀾。
楚驚瀾如今暫時護不了他,他就要尋找能庇護自己的地方,這有什麽錯,大家肯定都能理解。
蘇白沫以為楚驚瀾朝他示好,心裏升起點隐秘的欣喜,他沒忍住再上前一步,但在這個距離,他發現了一點不協調。
楚驚瀾的目光,好像并非落在他身上。
可他面前只有自己啊?
蕭墨看見蘇白沫湊近的動作,眼皮一跳,也不繼續研究了,立刻對楚驚瀾說:“好,我們走。”
就不給蘇白沫靠近的機會。
楚驚瀾等到他的回應,自己轉動輪椅朝向門口,侍從都還沒反應過來,而蕭墨在他身後将搭住扶手,借力給楚驚瀾,推着他往前。
廳內楚家和蘇家暗自較勁,沒人管楚驚瀾離去,只有蘇白沫呆了呆,跋步追出來,在他身後大喊:“驚瀾哥哥!”
楚驚瀾沒有回頭。
倒是蕭墨回身望了一眼,見蘇白沫滿臉茫然,淚珠還挂在頰邊,脆弱又無辜。
蘇白沫不會明白自己選擇的路,将會失去許多許多重要的東西。
蕭墨擡了擡指尖,幾絲黑霧越過蘇白沫,溜進廳堂,纏住了幾個楚家人。
并非傷害的招式,只是一個标記。
蕭墨在這些人身上聞到了好聞的味道,是只有心魔能聞到的香味。
暫時不能殺他們,但總得讓這些人多少也派上點用場,他之後會去“拜訪”這些人。
這就不用告訴楚驚瀾了。
蕭墨眼瞳裏蕩過隐秘的血紅,施施然旋身,一人一魔把廳堂裏的吵鬧喧嚣都抛在腦後,徐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