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情能瘋魔情能癡,最難謀劃是人心(下)
第二十四章情能瘋魔情能癡,最難謀劃是人心(下)
蘭軒看不懂殇太子,知道蘭軒身份的老人又何嘗看得懂她?而相比更願意将心事隐于內心的蘭軒來說,一輩子也沒有幾分城府的老人在幾句寒暄後不曾見外的問她:“不曾成為一國女王你後悔過嗎?”
對于幾面之緣的他們,這問題委實不算客氣,因此蘭軒反問他:“那太子你呢?假死避世又可曾後悔?”
聽了這話,老人雖然不悅,卻不曾生氣,最起碼他并不似蘭軒以為的那般哀怨暴躁。他也并非區別對待齊靖宇與錦蘭軒,昨日看似喜怒無常的行為針對的也是齊靖宇所展示的為了贏不擇手段的行事。他說:“成王敗寇,有什麽好後悔的——”老人冷笑一聲,貌似灑脫的說:“就這樣假死避世看着他們愧疚緬懷,看着他們自責錐心,一直看着這大齊的起起落落,又有什麽不好?”
是嗎?那你語氣裏的那一絲不甘是什麽?這樣想着,蘭軒問老人:“他們為了齊國放棄了你,我以為你更想毀了它?”
老人一怔,許久,久到他手中茶杯中的水完全變涼,蘭軒聽老人說:“毀了齊國?不——我只恨孤生作了嫡長子!”說着老人飲盡杯中涼茶,他感慨道:“這人世為什麽這麽複雜,父王不想孤當這齊國太子,筠弟想要孤這太子之位,為什麽不直說呢?一個太子之位何至如此?”一晃這麽多年過去,老人還是沒有想明白為什麽到了這麽個地步,他從來不是戀權之人,他也會想,若是他與筠弟身份互換,是不是就皆大歡喜,就不會有這樣的曲折。可是,他隐約間又是明白的,嫡長子的身份不算錯,最大的過錯是他沒有能力撐得起這大齊江山。
蘭軒飲一口苦澀的茶水,掩去目中深思,有感而發:“也是,若這齊國毀了,那您這一生當真是個笑話——”
“你竟會和承宗那小子說一樣的話,”齊贏慶不解,“我以為任性到坐視錦國滅亡于不顧的你和承宗宗該是不同的。”
“因為我不如您高尚純粹。”蘭軒飲一口苦澀的茶水,面對老人探究的目光卻是再也沒有開口,她的眼中更多的卻是了然。
蘭軒只是突然明白齊靖宇帶她來這裏的原因了,殇太子就像是一面鏡子,異地而處,殇太子也許會成為另一個她,而她卻永遠不會成為被廢的殇太子。為了親情,她也許會做出些許妥協,但這太子之位只有她不想要,而非他人逼迫。就如她羨慕無名的生活,但此生她也活不成無名。
“呵,你們這些人!”說着老人搖頭,之後對着蘭軒道:“不過,你比承宗那臭小子好的多,至少我知道你不曾騙我。”對于蘭軒的靜默,老人不滿意也不曾再說什麽。齊贏慶這輩子就不曾學會過城府,就連這條命也是曾經的伴讀張敏費盡心機為他謀求的,只可憐那麽聰明的一個人受他所累蹉跎半生。
風動葉響,不時有鳥鳴傳來,然院子裏的人皆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當日傍晚,得知他們明日即将離去的消息,老人單獨見了一面公子靖。
他說:“你喜歡她?”
公子靖:“這麽明顯嗎?”
老人皺眉:“你看那孩子眼中有光,就和當年筠弟初遇你母後時一樣。”
公子靖聞之不悅:“你在說笑?我從不覺得父王喜歡過母後。”
老人搖頭,卻不曾對齊靖宇的話語辯解,老人只是不解:“不曾想以你的性子竟然會喜歡上一個人?”
面對這個問題,此刻公子靖已經能坦然面對,“我也是人,為什麽不會喜歡她?”
老人說:“沒有感情的人?”接着他又道:“只不知你的喜歡會多久?”
公子靖:“多久?也許足夠久到糾纏一生。”
老人道:“那、那孩子也太可憐!”
公子靖:“可憐?”公子靖搖頭,“也許喜歡上他的我更可憐——”
老人不置可否,想想齊王是如何對待齊靖宇的母後的,老人不覺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公子靖會是那個例外。這幾日區區幾面的相處,明明錦蘭軒對待他有所保留,但是老人還是意外欣賞那個孩子,他莫名覺得,如果是蘭軒在他的位置上,一定會做到比他更好,這樣想着,他說:“那孩子我喜歡的很,若是最後……讓她和我做個伴也好。”
公子靖諷刺一笑,“她不是你,混不得那麽慘!”
也許最後得知真相,她會恨他也說不得。不過,無所謂了,誰讓他喜歡她呢?
寒冬臘月,哈氣成冰,又是一個冬天,燕國也是一如既往的寒冷,齊秦兩國不得不停下伐燕的步伐。而今,冰消雪融,秦齊兩國早已按耐不住攻伐的步伐。
先是秦國兵進陵城,緊接着齊國奪取黨項,秦國随即挺兵河漠,一路向着燕都上京發兵,燕國危在旦夕。而齊國顯然沒有和秦國較勁的意思,挺兵陽洛,以黨項、陽洛為線,以點帶面,迅速占領附近城鎮。此刻,比秦國晚發兵近半年的齊國,已有與秦國二分燕國之勢,而齊國所付出的代價卻遠遠要小于秦國。
謝家兄弟不知?還是秦王不知?
不,他們都知道,可是,他們都不打算改。
秦啓尊要重用謝瑾和謝瑜,而謝瑾和謝瑜與燕國有着血海深仇,那麽秦國被燕國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便是必然的了。也許,這一切在謝瑜有幸從燕國逃到秦國被秦啓尊重用時就已然注定,正如謝家滿門抄斬時留下的血誓:倘若謝家還在一人,亡燕必謝!
兵敗如山倒,一郡之地,半個月內,秦國已經兵臨上京,而如今,終于到了謝瑜報仇雪恨的時候了——
從城門口踏上上京城樓,于老大人每一步都走得萬分艱難,似乎随時都能倒下。
“阿父,我扶你。”
“走開!于老大人一把推開兒子的手,他說:“我自己來——”
因着老大人的拒絕,于庭只能小心的跟在身後,甚至他還打心眼兒裏松了一口氣,燕國終于亡了。于庭不是老大人,他不曾經歷過燕國最輝煌的那個時候,他看到的是謝家滿門良賤因着燕王的不喜構陷入獄而喪命,他最好的朋友,豐神秀玉國士無雙的謝琮一朝命殒屍骨不存。打那時起,燕國就不再是他心中的家了。
所以,他也想不到老大人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或許,他也該想到的,這樣的決定也只有老大人能做到。
城樓上,看着放棄防守的燕國士兵,看着樓下的秦國兵士,以及謝家兄弟,于老大人長嘆一聲,做着他最後的努力,哪怕他知道這不可能。
他說:“聽着,瑜小子,你還認我這個伯父的話,退兵——”
謝瑜斂目不語,現在任何人也不能阻攔燕國的滅亡,他等這一天太久了。若說話的不是對他有着救命之恩的老大人,謝瑜根本不會聽他的廢話。
老大人厲聲急叱:“謝瑜,你對的起生你養你的燕國嗎!你對得起那些為燕國勵精圖治的謝家先祖嗎!你對的起燕國的百姓嗎!”說着,老大人紅了眼眶,他不禁是在問謝瑜,也是在問那些生于燕國,長于燕國,最終卻對燕國滅亡動于衷的人。
謝瑾:“你……”
輪椅上的謝瑜伸手拉拉謝瑾的袖口,止住其未盡的話語,一字一頓,說的認真,“我、不、欠、燕、國,而、謝、家、更、不、欠、燕、國!”
此言一出,老大人默然,許久,城樓上傳來老大人的聲音,“我後悔了,我後悔救你了——”老大人在自責,如果沒有謝家兄弟,尤其是謝瑜,那……
正對着老大人的眸子,謝瑜不避不閃,他說:“不是我,也是別人——”燕國有燕聞毅這樣的國主,當亡!
“是了,是了,”老大人閉眼,一滴血淚從他眼角滴落,“不是你,也會是別人。”
可是,別人的話,會不會、不會這麽快?燕國會不會有一線生機?
老大人睜眼,遠方青山蒼蒼,依舊如故,只是那不再是燕國的了——
然後,在自知無望的情況下,在所有人未曾反應過來的情況下,老大人一頭撞死在城樓上,以身殉國,鮮血染紅了斑駁的城牆,他選擇與燕國共存亡。
“阿父——”于庭大叫,“阿父?”
于庭跪在老人身前,淚流滿面。
城樓下,謝瑜開口,聲音嘶啞,“無暇,老大人有恩于我們兄弟,你拜上三拜。”
“是。”
三拜之後,謝瑜開口:“進軍——”
燕王無王後,而王後所居的坤寧宮更是無人居住,然而,今天這封存了十多年的坤寧宮終于有人踏足,而這個人就是即将亡國的燕王。他的臉上不見一絲惶恐,也沒有內疚,甚至他是笑着的,哪怕他周遭的宮人都已經潰逃的一幹二淨,哪怕下一刻恨不得他死的謝家兄弟就要來到。
為什麽不笑,他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了。
謝瑜推門,就看到了獨自飲酒的燕王,甚至他是詫異的,這不是他想象當中的燕聞毅。
他想象中的和燕聞毅的見面是什麽樣子的?
他一定是驚慌失措,鼻涕橫流,狼狽異常,披頭散發,驚恐交加,或是悔不當初的……
總之,不會是這樣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是的,漫不經心,看見士兵将謝瑜的輪椅擡進來,他甚至笑出生來。
“你——”一旁的謝瑾幾步走上前去,揪起燕聞毅的領口,“你笑什麽笑!”
聞言,燕王笑的更厲害了,“哈哈哈……”
“你!”謝瑾忍不住擡腳踹了上去。
燕王被踹的一個踉跄,跟随椅子一同歪倒在地上,但他依舊是笑着的,他對着輪椅上的謝瑜說:“廢物!”
“你——”
眼看謝瑾又要動手,謝瑜止住他,“無暇,住手——”
謝瑜推着輪椅,慢慢移到燕王面前,“我是廢物,也滅得了燕國!”
“是啊,你當然滅得了燕國,”燕王笑得肆意,一點不像階下之囚,“那又如何,謝家被滅,黎兒也是我的,哈哈哈——”
“黎兒喜歡你又如何,她還不是我的——哪怕她愛你也得為了你委身于我啊!”
“你——”謝瑜手上得青筋浮起,用盡最大得力氣一把掐住燕王得脖子将其揪起,怒吼:“你這個混蛋!”
“哈、咳咳,”燕王費力道:“我自然是個混蛋,可當年得你有比我強到哪裏?咳咳,同樣得我們,為什麽我總得不到大家得認同,而你卻被人誇贊呢?”
“那怎麽一樣?”謝家的二少爺和燕國太子的要求怎麽會一樣?
“是啊,我們怎麽會一樣,我是燕國的王,你又算得了什麽?”燕國不甘心恨恨道:“可為什麽黎兒就是不喜歡我?比起你來,我有什麽不好!”
“感情又怎可勉強,黎兒被你愛上真是最大的不幸——”
“不幸?”燕王癡癡笑道:“所以,貍奴(謝瑜的小名),我得不到寧願毀了她!”笑着笑着燕王的眼淚不禁滴落。
“你!”一聲貍奴,多年不曾被人喊過,這些年的恨意讓謝瑜幾乎忘了他也曾當過幾年太子伴讀,最初的最初,似乎他們也是朋友。
笑着笑着,燕王沒了生息。
“你這個瘋子!你這個瘋子!你真是個瘋子——”謝瑜松手,燕聞毅轟然倒地。謝瑜的眼眶不禁紅了,他仰天長嘯一聲,淚不禁滴落下來。“咳咳、咳咳、咳……”
他半生苦難,僅僅是因為一個人的不甘心罷了。
“哥,哥——”謝瑾上前,“軍醫,軍醫——”
謝瑜擺手,湊近謝瑾耳邊輕聲道:“為了謝家,我死之後,你按我說得走——”他心願已了,即使是最放心不下的弟弟,此刻他也顧不得了,活着真是太累也太苦了。
“哥——”大仇得報,本是開心的時候,然而……這一喜一悲,也只有謝瑾自己知道了。
“丞相心事已了,将軍節哀——”
然後,謝瑾眼睜睜看着兄長在他面前沒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