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未料令牌出幽谷,終覺丹荔味不同(下)
第三章未料令牌出幽谷,終覺丹荔味不同(下)
“小姐?”韶音輕輕喚道,顯然在韶音眼中楚國滅亡還沒有蘭軒的衣服濕了重要。
“天下要變天了——”蘭軒喃喃道,“常伯,勞煩你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常伯應聲離去。
門輕輕合上,屋內的蘭軒低頭沉思,任韶音和韶華為她更換衣服。
金王,那個令人仰視的女子會怎麽做呢?
夜深了,月牙兒懸在半空,可屋內的人卻再也沒了睡意。
“韶音,把琴拿來。”蘭軒長長一嘆,明明不在局中,終究還是心亂了。
“是。”
夜深。風冷。人乏。心亂。
琴聲也亂了——
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之後局勢快的讓蘭軒應接不暇——僅僅三天楚國就已覆滅!地形是一回事兒,楚國地形一馬平川,無高山大河阻擋是事實,但最重要的卻是楚王喪失人心。昔年韓王碩政變奪權之所以成功,乃是君昏臣明,韓王荒淫,而韓碩本人數功于國,再加上其本身也是王室遠支子弟,追根究底還是屬于王室的內部争鬥。楚将鄭覺顯然不是這樣的情況,陣前疑将,此等兵家大忌,楚王昏庸,輕重不分,幾乎沒有抵抗的城池,就是對楚王這一行為最好的回擊。金國率先攻下楚都天水,俘虜楚王,攻下楚國九郡六縣;齊國攻下楚國洛水、安陽等五郡八縣。最後兩國協商,以狹窄平和的汾水以及陽平、樂谷兩地的連線為新國界,兩國皆不得無故距此線一百米內,而局勢随着楚國的覆滅又短暫的歸于平靜中。
時光流轉,轉眼間幾個月已過,迎春花也早早謝了枝頭,桃紅柳綠間夏天蹒跚而來。
“小姐,快嘗嘗,在白國荔枝可不多見。”韶華獻寶似地拿給了蘭軒。
“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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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韶華笑的燦爛,“嘿嘿,可真夠幸運的——”韶華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臉的開心。
“哪來的?別告訴我是商鋪送來的。”曾經錦國所在的菁州以及被滅的楚國所在的苓州盛産荔枝,無論菁州還是苓州到建安皆是上千裏的路程,蘭軒可不信第一樓旗下的商鋪會為了荔枝耗費如此心力。她手拿一顆荔枝,細細的端詳着這顆荔枝,沒想到在白國還能再看到荔枝,再吃到荔枝。
“算是吧?”
“算是?說清楚,究竟哪來的?”真想撬開她的大腦,看看這小妮子腦子裏想了些什麽。
“嘿嘿,連千旭連大人的委托。”
“連千旭連大人?”蘭軒手托那顆荔枝,聽了這話,她原本帶笑的眉梢下意識的一蹙,這名字她絕對聽過——
“對啊,連丞相連大人。”
“連丞相?”
“據說是為了宮中的王後娘娘,咱們幸苦一遭也跟着嘗個鮮。”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我是說連千旭。”蘭軒雙眉緊蹙,連握荔枝的手的力道都加了幾分,這小妮子急死人不償命。
韶華終于意識到自己說了廢話,“我還以為小姐說的是荔枝嘞——”韶華不解:“連千旭連大人是現任的白國丞相,小姐,這有什麽問題嗎?”
“我沒事,白國丞相連千旭是個什麽樣的人?”蘭軒困惑,一國丞相,她對其名字耳熟也是應該,是她想多了嗎?這若有若無的違和感究竟來自哪裏?
“連大人?”韶華不解的眨着雙眼,小姐問他幹嗎?不過韶華還是如實的告訴了蘭軒:“聽說連大人祖籍雍州連山縣,白家世代為官,他的堂伯連瀛麟是白國權勢最盛的安遠大元帥,他的堂姊連鳳英更是當朝王後!他的庶兄連千延也身居要職,負責白都的保衛。而他本身也稱的上是少年英才,聽說,他還是商丘城中大半閨閣千金眼中的金龜婿。”
“是嗎?”蘭軒随手又剝開一個荔枝,放進嘴裏,細細品嘗起果肉來,似乎這樣位高權重的人物她聽說過也是應該。
“要我說這連家簡直撐起了白國的半邊天。”韶華随口就說了出來。
“韶華,這話可不能亂說——”蘭軒身子側向韶華,冷冰冰的語氣顯示了她的不悅,哪怕韶華說的是事實,口無遮攔沒有敬畏之心于韶華并非幸事。
韶華吐吐舌頭,撒嬌道:“我只對着小姐才這麽說。”說着将手帕遞給了蘭軒。
“這還差不多。”蘭軒接過韶華遞上的手帕,慢慢的擦幹粘了荔枝汁的纖手,荔枝味甜,甘美多汁,曾經母妃最愛吃的荔枝,如今她含在嘴裏卻再也嘗不出當年的滋味。蘭軒極目遠眺,此時正值夕陽西下,漫天煙霞,天空呈現一派奇幻色彩,今日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只可惜,此處雖好,終究不是吾鄉,荔枝味美,盡是他鄉滋味。
于蘭軒言,荔枝不複當年味道,于韶音口中的另一個品嘗荔枝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今年白國鳳栖殿前的那幾株芍藥開的格外的好看,伴随着陣陣暖風襲來淡淡馨香,雖不及牡丹雍容大氣,卻別有一番風味。這王宮中栀子如玉瑩潤,芙蕖亭亭淨植,千日紅紅的熱烈,金銀花花開成簇……可謂群芳争豔,正是賞花的好時節,這千萬種風情,正待有緣人相會。可此時,白王後卻無心欣賞。對于連鳳英來說,這原本應是一個閑适的日子,此刻她卻硬生生別斷了手中的義甲,倒扣在地上的朱紅色點金漆寓意龍鳳呈祥的果盤,散亂的墜落了滿殿的鮮活荔枝,地面上紅白肉殼的強烈對比,參差交錯間無聲的展現了一場來自至高夫妻間的激烈沖突。
白後連氏——連鳳英,出自白國連氏一族,其家族累世公卿,與王室多有聯姻,這樣的她自然有和白王争吵的底氣。白王懦弱,又體弱多病,年少時對待心上人的白後,不是原則性問題,甚少與之意見相左。
那時,身為公子的白王是怎麽說的來?
時間久了,久到連鳳英早已記不清白王年少時的模樣了,那個曾經對她予取予求的男孩最終和她背道而馳越來越遠。
什麽時候變了呢?
也曾兩小無猜時,也曾執手畫眉深,竟如何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世人都說是她太強勢,她是連家的王後,不是屬于白國的王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敢去成為白國的王後,不能全心全意的作為他的妻子與他同心同德。連家和白國王室的矛盾在她嫁給白雲霆之前早已到了不可調和的境地。家族野心勃勃,王室式微,若不是怕取代白家引天下群起而攻之,早在三十多年前連家就取而代之了。
可是偏偏身為連家嫡長女的她愛上了白國公子的他,如飛蛾撲火般遍體鱗傷卻不敢言後悔。曾經,天真少女的她不去看橫亘在他們眼前的層巒疊嶂,不愛聽阿婆苦口婆心的拳拳勸阻,不懂得雲霆眉眼間偶爾顯露的憂慮,滿心都是情與愛。
可是,人都會長大的——
他們之間橫亘着的萬水千山,不是她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懂就不會存在的。
傀儡般的王室,權勢滔天的連家,在心上人雲霆的生死和嫁給他之間,她可又有選擇的餘地?
賜婚前夜,出自白國宗室祖母的話語言辭鑿鑿,尚猶在耳:“鳳兒,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根本不知道這有多難,有多苦!”
作為白國公主的母親,更是在她難得清醒的時候告誡連鳳英:“鳳兒,你想好了嗎?這是一條不歸路,母親的結局你看不見嗎?”在先王舅舅去後,瘋癫了半輩子的母親在她出嫁前那短暫的片刻清醒時如是告誡。那一刻,母親對她為數不多的母愛壓過了瘋癫時對她的厭惡憤恨,她不願自己的女兒和她走一樣的路,她說:“拒婚吧——連家不是白王室,現在的連家不需要你去犧牲。”
她卻天真的以為這些都是能克服的,卻不知道那麽難,那麽苦,她對她将會面臨些什麽一無所知。父親顫動的雙手、心中的不忍卻抵不過這權利場中的利益得失,大婚前的絕子藥,那是她一輩子喝的最苦的藥!莊重華麗的嫁衣,肅穆喜悅的雅樂,卻改變不了她外嫁女的事實,她再也得不到母族全心全意的愛護與信任。從此,她嫁于雲霆為妻,伴着雲霆從太子到白王,小心翼翼的為其遮掩謀劃,努力的在連家和白國王室之間争取一個微妙的平衡。可是她努力的一切,在雲霆的眼中卻是如此的可笑,她是幾次破壞他謀劃的敵人。無子的王後,如花的宮嫔,後宮屢次流産的事實,追究是連家的手段還是她一人之計又有何區別?
在嘲笑錦晴岚那個傻女人被阿弟玩弄股掌之間的時候,連鳳英從來不會想到她也會有這麽一天。而直到現在,連鳳英都不敢去确認白雲霆是否真的喜歡她,還是他的喜歡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算計?
連鳳英不知道答案是什麽,也不敢去問一個結果,更怕的是最終的真相不是她期待的那一個。她從來驕傲,卻是在雲霆面前卑微到極點,她只剩下他了,若是他們之間從始至終都是一場算計,那她真就一無所有了。
連鳳英苦笑着一點點撿起落了滿地的荔枝,連破損的也不曾放過,直到小小的漆盤再一次盛滿了荔枝,她從中拾取一枚不曾破裂的荔果,一點點剝開紅色的外殼,望着那顆如瑪瑙般的瑩白果肉,她卻遲遲不曾品嘗。她已經近二十年不曾嘗過荔枝味道了,曾經她最愛吃的荔枝,自嫁于雲霆後她再也不曾品嘗。她何嘗不知道自雲霆的兄長死後,這荔枝就是白王宮的禁忌,但她卻沒得選,說什麽因為她喜歡連家才供奉荔枝,都是借口,這分明是借她之手對雲霆最近一段時間不安分行為的警告。手裏的荔枝一如當年圓潤可愛,可她卻不複當年的她了,淚珠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模糊了她的雙眼,她輕啜一小口,些許果肉含在嘴裏只餘苦澀,已不複昔日甜美,最終那顆荔枝在她的手中一點點化作零星的果肉和汁水,唯有她右手掌心那一顆小小的果仁,滿手的狼狽,在為這顆消失的荔枝作見證。眼淚止不住的越來越多,曾經最愛笑的她,已許久不曾再綻笑顏。
連鳳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就如這費心拾起的荔枝,已然破損,又怎麽可能恢複最初的樣子?果盤中的紅白二色,似乎在無聲的嘲笑連鳳英這可笑的舉止。如雲霆所為,她猛然發力,果盤再次扣地,荔枝墜落滿地。
無用功,一切都是無用功!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已然完全暗了下來,黑漆漆的夜裏,不點燈的房間,曾經最怕黑的她,卻選擇了一個人蜷縮在這冰冷的宮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