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蠱毒魇丹心·叁
蠱毒魇丹心·叁
程莠換了件碧青長衫,連穿了兩天的濕衣服真的有夠她受的,她照例将左腕的袖子挽起了半邊,把紅綢系在了左腕上,再把護腕扣在右腕上。
扣住護腕,程莠忽然想起來,賀琅只剩下一只護腕了,之前右腕上的護腕被守藏人挑飛後不知所蹤了,所以剛剛他似乎一只護腕也沒戴。
想着賀琅的裝束,程莠忽然晃過神來,搖了搖頭,沒事想他幹什麽,他戴不戴護腕有什麽影響嗎?沒有!
程莠把淩亂的頭發用竹簪束了起來,而後拿過用油皮袋裝好的畫卷,思來想去,将畫卷拿了出來。
輾轉兩手,到現在還沒看過這幅畫,她也想知道,這幅畫到底有何玄妙之處,讓那麽多人趨之若鹜。
當初她爹程蕭儀讓她去蜀中把畫拿回去,只說這幅畫是她爺爺的心愛之物,務必找回來讓程老爺子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可沒說這幅畫不僅是個燙手的山芋,還會引來殺身之禍。
不靠譜啊,這不是妥妥的坑女兒嘛!
程莠展開畫卷,借着窗戶透進來的光,一尺見方的畫卷鋪陳開來一覽無餘。
所謂的傾山倒海圖,出自先皇禦筆的畫卷,濃墨重彩下繪制的是山河傾倒,百川橫流,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混亂之下盛京分崩離析,唯有那巍峨的樓闕屹立于九重天之上,亂石穿空,飛沙狂暴聚攏,企圖将高高的宮殿打下神壇。
程莠:“……”
果真是傾山倒海圖!
程莠被震驚到了,以至于半天沒緩過勁來,倒不是因為這幅畫多麽的石破天驚,多麽的獵奇,她震驚的是先皇怎的把自己的江山天下畫成這副末世的樣子,是多希望天下大亂,江山易主?
不能理解,鄉下土孩子程小莠想破腦袋也沒能想明白。
你要說這幅畫好看吧……可能每個人審美不同,也許它的确在好看的範疇,所以這幅畫鬼斧神工,藝術價值高,又是先皇禦筆,因此價值連城,無數人搶破腦袋想要據為己有?
嗯……那除此之外,程莠覺得自己腦子不好使,就是這麽俗不可耐,看不出這幅畫的其他玄機。
程莠罵罵咧咧地把畫收好揣進懷裏,步出後殿。
“這是……怎麽了?”程莠剛出來,就看到何炀背着小七踏進大殿,她瞳孔一縮,“受傷了嗎?”
小七原本蔫頭耷腦地趴在何炀背上,一聽到程莠的聲音,猛地彈了起來,差點從何炀背上掀下來,連帶着何炀也險些栽了個跟頭。
何炀也顧不得少閣主和少主在跟前了,忍無可忍地怒喝道:“腿都傷成這樣了,你就不能消停會,讓我也省點心。”
小七知道何炀不是真生氣,但也慫了:“師兄,我錯了。”
程莠看他們中氣十足的樣子,多半是沒什麽大事,便稍稍放了心。
秦怿便讓兩人都坐下,盡職盡責地看起他們的傷來。
秦怿道:“你這腿啊,也不像刀劍傷的啊。”
何炀沒好氣的嗆聲道:“石頭夾的。”
小七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嘿嘿地笑:“不小心不小心。”
秦怿道:“真能耐,你是在夾縫裏跳了一支胡旋嗎?”
程莠走近看了一眼小七血肉模糊的腿,轉頭看向一臉陰霾的何炀,咳了聲道:“師兄,他這是……”
何炀身上倒是沒受什麽傷,只是看起來有些疲憊,見到程莠語氣緩和了不少,道:“本來我們都已經甩開了那幫人,我想着趕緊去找少閣主你們的,誰料這小子一點也不讓人省心,黑燈瞎火非說自己認得路,結果走進亂石堆裏去了,他腿被利石夾住了,我讓他別動,我來想辦法,他非要逞能說自己能出來,結果……少閣主你看,不夾他夾誰?”
程莠:“……”
小七被何炀說得臉紅脖子粗的,又因為秦怿下手太狠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疼得子哇亂叫。
小七淚流滿面,嚎叫道:“師——姐——”
程莠扶額:“在這呢,你能不能別跟叫魂似的嗎?”
小七道:“疼疼疼嗷嗚——”
程莠還沒說話,何炀冷着一張臉道:“疼也忍着,不準叫!”
何炀一兇他,果然有用,小七抽泣着閉了嘴。
程莠拍了拍何炀的肩膀,心道:這下總算有人能治住他了。
何炀面露憂色地看向程莠,道:“少閣主,你沒事吧?”
程莠語調平和地道:“沒事啊,能吃能喝能跑還能跳哈哈。”
秦怿側目白了她一眼,但也沒說什麽。
賀琅原本一直站在殿門前,望着寺院外,這時也回過頭看向程莠,程莠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轉頭對他溫和地笑了笑。
賀琅:“……”
賀琅沒有說話,默然轉過了頭,程莠看着他的背影,斂去了笑容,走到他身邊站定,問道:“怎麽了?”
賀琅搖了搖頭,說道:“不日便是中秋了,不知那時我們能不能趕到裕州。”
程莠微微一怔:“你不說我都快忘了,要中秋了啊。”
“哎賀淩雲,”程莠拿胳膊肘碰了碰賀琅,彎起兩道月牙對他道,“你以前都是怎麽過中秋的啊?”
聞言,賀琅似乎陷入了回憶,良久才道:“我沒怎麽過過中秋。”
程莠瞪大了眼睛:“啊?”
賀琅語調平淡無波:“以前我爹長年駐紮北疆,逢年過節很少時候能回來,我娘身體不好,纏綿病榻,家裏沒個能操辦的人,年節什麽的基本都不怎麽過。”
“後來我拜上雲景山……我就再也沒過過中秋節。”
程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問道:“為什麽,他們對你不好嗎?”
賀琅道:“沒有,師門待我很好,只是,七歲那年的中秋,我娘沒能等到我爹回來,筵席便散了。”
程莠呼吸一滞:“賀琅……”
那一年中秋,将軍府的當家主母穿上新衣,扮上精致的妝容掩去病态,張羅着挂紅燈籠,在露臺上擺了一桌子佳肴,把兩個一見面就掐架的兒子一左一右安頓好,一邊等夫君一邊賞月。
賀琅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的月亮格外圓,母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看。
花朵枯萎的時候,她的英雄沒能趕到,天也憐卿,掩月淚垂。
賀琅道:“所以後來,大家夥聚在一起過中秋的時候,我就去跪祠堂。”
賀琅其實并沒有特意想表達什麽,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十三年了,他從垂髫小兒長成了七尺男兒,縱然內心深處仍有龃龉,也妥妥貼貼地藏好,不輕易示人,那些裸露在外的,早已成了頑石。
可是他突然覺得手心有些溫涼,低頭看去,程莠坦坦蕩蕩地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貼着掌心。可是她的手真的很涼。
一個渾身是傷的人企圖去溫暖另一個支離破碎的人。
不管怎麽說,抱團取暖總能發點熱。
賀琅借助寬大的袖子不動聲色地用力回握住她的手,面上波瀾不驚地道:“你的手真涼。”
程莠笑笑,道:“你可知足吧,涼的你都牽了,熱的你不得捧在手裏。”
賀琅故意打趣道:“我不要,涼的我正好捂捂,熱的豈不是就用不着我了。”
“那涼的要是捂熱了呢?”
“那我再捧手裏。”
“……”
程莠忽地把手抽了回來,別別扭扭地道:“好了,這回算你贏。”
賀琅不明所以:“什麽算我贏?”
程莠大言不慚道:“說不過你啊,我詞窮了。”
賀琅大開眼界:“……”我才詞窮了,爺就沒見過煽情煽着煽着硬生生從山路十八彎拐成康莊大道的。
賀琅道:“賀某人甘拜下風。”
言罷,賀琅轉身進了大殿。
程莠撇撇嘴,腹诽道:你懂個屁,我害羞了不行嗎?!
她怎麽知道自己腦子一熱就握住了人家的手,那不得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嘛!
再說了,程莠是真的在賀琅回握住自己的手的時候,心怦怦跳個不停,跳得她心慌。
而且,她也沒想到中秋竟是他娘的祭日,她随口一問,竟是戳到了他的傷心事。
哎呀,這張嘴!
程莠回頭掃了一眼大殿,剛好看見莫栀拉着小阿夜從側門進來,不由得驚喜萬分。她之前昏迷的時候迷迷糊糊地聽到了莫栀的聲音,但不甚真切,不曾想真的是她。
程莠剛打算進去同她說幾句話,耳目靈敏的她便聽到寺院外雜亂急促的腳步聲,趕忙循聲望去,只見幾個渾身是血的人匆匆上着石階往寺院裏來。
正是林禹他們。
李安見到殿門口的程莠,先是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而後帶着哭腔地大聲道:“少閣主!你沒事太好了!快看看六師兄!他快不行了!”
他們幾人,誰都說不上好,這邊朱襄攙着林禹,林禹胸前有一道斜掼了整個胸口的劍傷,胸前的衣襟都被染成了血紅色。另一邊李平和李安架着韓诤,韓诤起初就被守藏人挑穿了肩胛,現下又不知傷了哪,整個人都像是被從血池裏撈出來一樣,已經昏死過去了,只得由李氏兄弟二人架着。
程莠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幾下,她不敢耽擱,疾步上前幫他們把人架進了大殿。
秦怿剛替小七處理好腿傷,還沒喘口氣,眼下又湧進來這麽多傷員,站起來的時候只覺眼前一黑,險些沒站穩。
這麽多傷員,秦怿一時不知道應該先從誰入手,韓诤和林禹的傷重程度不相上下,但看氣息,韓诤似乎更嚴重一些,畢竟他從頭一天開始就失血過多了。
這時賀琅在旁邊指了指林禹道:“我也學過醫術,外傷筋骨什麽的也會治。”
于是秦怿與賀琅兩人先替傷勢較重的傷員醫治。莫栀領着幾個行動尚且方便的人去後院打水,這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簡直比婦人難産還要驚心動魄。
林禹的傷口看着猙獰又可怖,皮肉外翻,但好在并不太深,止住血以後塗上秦怿特制的傷藥,倒也不用縫合,未危及到性命。
而韓诤的狀況要嚴重的多,他先前有傷在身,又淋了一夜的雨,發了高熱現在還沒退,身上深深淺淺的傷口不計其數,更要命的是他的右腿的大腿被直接貫穿,血根本止不住,走回來拖了一條血路。
秦怿滿頭是汗,整整一個時辰都沒停歇,其他人的傷賀琅和程莠都幫着處理完了,莫栀拖着受傷的身體和五體不勤的小阿夜來回奔波打水,可秦怿發現自己真的是黔驢技窮了。
這是秦怿短短幾個時辰之內第二次覺得自己枉為神醫!
要說李安剛剛是在默默抽泣,現在真的是嚎啕大哭了:“都怪我,六哥要不是為了救我們,也不會傷成這樣,都是我太沒用了。”
李平在一旁一邊拍着弟弟的肩,一邊紅了眼睛偷偷抹眼淚。
莫栀還欲去打水,秦怿叫住了她:“不用去了。”
莫栀看着他滿是鮮血,號稱“可以永遠相信神醫的手”的兩只玉手正在微微顫抖,她默默放下手中的木盆,退到了一旁的角落。
程莠跪坐在一旁,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她面上沒什麽表情,可越是這樣,衆人越是擔心。
朱襄最是不忍看着她這副模樣,開口輕聲道:“師妹……”
林禹忍着痛撐起半邊身子,撫了撫程莠的後背:“阿莠,你……”
程莠道:“秦子渙,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秦怿不忍道:“血流的太多了,我,我也無力回天。”
小七不敢置信:“什麽意思,六師兄他……”
小七情緒激動,想站起來被何炀按了回去,小聲呵斥道:“別亂動。”
小七本就是個心思敏感的孩子,平日裏叽叽喳喳鬧個不停,大是大非面前只是咬着唇紅了眼眶,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何炀心裏也不好受,現下更是被他弄得手足無措。
衆人皆是一陣沉默。
韓诤在衆人的沉默中緩緩睜開眼,似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小師妹,你可否為師兄掉兩滴淚?”
程莠抿唇不語,緩緩地搖了搖頭。
韓诤這個人,剛上山的時候也挺犯诨,知道自己的小師妹是霧山閣主的掌上明珠,經常去後山偷看小師妹練武。
這一來二去也就知道了師父是怎麽教育小師妹的了,“不準哭”是師父給自己女兒定的一個硬性戒規。
韓诤覺得好玩,又見小師妹當真什麽時候都不掉眼淚,不管自己多委屈從來不哭,便有心捉弄她。
可結果是從未成功過,還被三師兄好一頓教訓。
韓诤苦澀地笑了笑,嘆息道:“也罷,小師妹不哭,哭了不好看。”
程莠道:“哭什麽,眼淚是流給死人的,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韓诤道:“非也……眼淚有時候……也是因為高興啊……”
程莠哽咽道:“可是我一點也不高興。”
韓诤的眼神逐漸渙散,他掃過殿中自己的同門師兄弟,像是要把他們都一一記在心裏,最後他把目光落在程莠噙滿淚水的眼眶,微微一怔,而後笑道:“小師妹,一定要謹記師父教誨……我心甘情願保護我的師兄弟們,護住了,便什麽都值,我的命……是霧山的……少閣主,我一生善終,你若……你若攬下責任,便是叫我……不得好死。”
程莠的眼淚終是流了下來,水光氤氲,糊住了雙眼。
“師兄,我明白,我明白了……”
能忍下的,那是因為還沒有痛到極致。
韓诤輕聲道:“我想回家。”
回家,回霧山,歸英雄冢。
程莠擡手将眼淚抹去,深吸一口氣,神色肅穆地跪直了身體,秦怿胡亂地擦了擦雙手,撐着地跪下,其他霧山弟子也走到近前,跪在了神情安詳的韓诤面前。
程莠道:“送——霧山六弟子韓诤——”
“送霧山六弟子韓诤!”
程莠道:“此天涯路遠——望君珍重——”
“此天涯路遠,望君珍重!”
程莠道:“山遙海闊——各自安好。”
“山遙海闊,各自安好!”
“勿念。”
“勿念。”
衆人嘹亮的聲音在月華寺久久回蕩,盤旋着劃破長空,悠悠地蕩過繁茂的菩提樹,輕舞着的紅線穿過枝葉,婆娑綽綽地沖向蒼穹。
賀琅取下锟山劍,劍尖指地,聊以敬意。
莫栀帶着小阿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末了,程莠道:“李平,李安。”
李平、李安齊聲道:“在。”
程莠道:“你們二人送六師兄回家。”
李平、李安應道:“是,少閣主!”
程莠繼續道:“餘下的,随我繼續未完成的任務。”
霧山弟子抱拳道:“是,少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