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蠱毒魇丹心·貳
蠱毒魇丹心·貳
秦怿照例先給賀琅吃了顆藥丸,倒也不用重新調配傷藥了,之前他特地多配了些傷藥,就怕他們回來需要治傷。
秦怿替賀琅清洗傷口,程莠看着秦怿一點一點撕開賀琅手腕傷口處幾乎嵌進皮肉裏的布條,只覺得頭皮發麻,心都在滴血,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起了身,向殿外走去。
兩人看着程莠蕭索的背影慢慢行至殿門處,靠着門坐在了焦黑的門檻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像個可憐兮兮、沒人要的小孩。
賀琅收回目光,問秦怿道:“她的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秦怿重新把目光落在了他的傷口處,仔細察看了一番,見傷口雖深,情況也不算太好,有些發炎了,但好在沒傷及經脈,便松了口氣,手上的動作不停,對賀琅的問題,他先是想了想,而後嘆了口氣才道:“阿莠的毒,已經十年了。”
賀琅訝然,不敢置信道:“十年?!”
“嗯,”秦怿道,“你還記得十年前,發生在西南邊境蕪崎山上的動亂嗎?”
賀琅點了點頭。
秦怿了然道:“你應當是記得,畢竟賀老将軍一代将才,生殺場上戰無不勝,當年風頭正盛,正是賀老将軍領兵去平的反。”
賀琅聽不出秦怿語氣中是什麽态度,适當地提出疑問道:“所以我不是很清楚霧山為何會卷入紛争。”
秦怿道:“江湖廟堂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無事,朝廷治下有人叛亂也礙不着江湖門派什麽事,只是當年代清池那下三濫的魔頭盤踞蕪崎山,兵力尚弱,竟想拉霧山入夥。”
霧山在江湖中名聲雖不能說如雷貫耳,但也算赫赫有名,實力在武林中雖說不上是數一數二,但也排得上名號,且霧山離蕪崎山并不遠,也怪不得代清池會把主意打到霧山頭上。
“當年的霧山閣主還是阿莠的爺爺,面對狗賊大逆不道的要求,爺爺果斷地拒絕了代清池,直接把上門的信差打斷了腿丢回了蕪崎山,把代清池氣得不輕。”
“代清池這人,睚眦必報,心狠手辣,且心高氣傲,斷然受不了這等折辱,便還沒舉兵反亂,先和霧山打了起來,有一次夜襲,他們把,把阿莠擄了去,那一年,她才八歲。”
聽到這,賀琅的心徒然一抖,他看向大門邊上發呆的程莠,只覺心中酸楚。
秦怿繼續道:“代清池拉不到盟友,于是劍走偏鋒,勾結境外邦國,一時竟真壯大了兵力,當時霧山接到朝廷派兵平反的消息,便算準了時機,先帶人和地方駐軍攻上了蕪崎山,可不知哪裏出了差錯,本應駐紮虎龍口圍堵朝廷兵力的境外叛軍卻中途折了回來,全部圍在了蕪崎山上,而朝廷的大軍遲遲沒有趕到,霧山的人幾乎全部殁在了那場戰役,當賀蒼晖帶着人馬殺上來的時候,屍山血海,焦火煉獄,整座山頭都快被燒光了。”
“那場惡戰,除了朝廷軍隊,誰都沒讨到好處,當時集結的地方駐軍也折損慘重……”秦怿目光黯淡,即便極力控制語氣,也能聽出來他言語中透露出的絲絲鄙薄,“阿莠是被人從廢墟裏挖出來的,我們找到她的時候,胸口就剩一口氣了,後來阿莠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一直拿藥吊着命,才撿堪堪回一條命。”
“當時她精神一直不好,做噩夢,說胡話是經常的事,我們都以為她是受驚過度,受到了刺激,直到她嘔血,丹田沉不住氣,才知道,她是中了毒,而且是一種誰都沒有聽說過的,治不好,解不了的毒。”
“這些年我找遍了醫書,尋遍了草藥,不停地嘗試,甚至求醫問道,拜遍了醫仙,也沒能找到解藥。”秦怿的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自責與內疚,還有痛恨自己的無能。
別人都道他是神醫,醫術超群,妙手回春,年紀輕輕就名滿天下,道有所成,殊不知,他其實是一個連自己妹妹的毒都解不了的庸醫罷了。
秦怿長長嘆了口氣,把心中翻湧而出的情緒盡數壓下,斂去神情,不再言語。
秦怿混跡江湖多年,又是個求醫問道的,免不了與形色各異的人打交道,自是明白處世之道。但他無論是面對賀琅,還是之前的賀珩,向來是“針尖對麥芒”,且有意讓程莠遠離他們,倒不是怕什麽姑娘家家的男女授受不親,而是打心底對他們有敵意,看他們不爽,也的确是受當年賀蒼晖“失信”一事的影響,一直心有芥蒂,所以更看不慣程莠整天大大咧咧跟個沒事人一樣跟着人家蹭吃蹭喝,真是看着就來氣!
賀琅之前不知道秦怿為什麽總是有意無意擠兌他,以為他是怕自己把他妹妹拐跑了,現下也明白了其中緣由,一時心下五味雜陳,當年的事他并不清楚,且人命關天的事他爹更不可能當兒戲,但事情過去那麽多年,他也不好替賀蒼晖辯解什麽,當下也只好跟着閉了嘴。
程莠的右手一直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她直愣愣地看着寺院地面上斑駁的血跡,在初晨陽光的映照下惶惶然鍍上了一層金光。
她本也不是什麽怨天尤人的人,更不是什麽多愁善感,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的性子,她知道這世上比她多災多難的大有人在,她已經很幸運了,所以她不怨憎命運不公,只道天妒英才,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才讓她受點苦難。
毒不毒的無所謂,她只是希望身邊的人別再因為她而出了差池,不然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自己。
這一直都是她的一道心結,恐怕毒解了,噩夢不再,回憶淡去,她也會将此堅守到底。
只是,她當時真的是被人從廢墟裏挖出來的嗎?
小程莠趴在灼燙的地面動彈不得,因為她的腿被一根斷裂的圓木壓住了,其實木塊并不重,只是她已經沒有力氣爬出來了而已。
恍惚間,她看到一條瘦小的人影往這邊來,那人腳步匆匆,似乎并沒有看見她,或是看見了,只當她是個死人也未可知,畢竟地上都是屍體。
小程莠本能地抓住了那人的衣擺,可是沒有力氣,衣擺輕飄飄地從她手中滑走了,但那人還是停在了她面前。
擡頭望去,是一個鳳目薄唇的俊美少年郎,少年皮膚白淨,從纖塵中穿過還能一塵不染,臉龐有些肉嘟嘟的嬰兒肥,眉目間稚氣未脫,逆着光站定,像一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小程莠看着少年因震驚而睜圓了鳳目,似乎不敢置信這屍山血海中竟會有一個孩子,她無暇思考這些,只能細若蚊蠅地求救道:“救……救救我……”
可是少年郎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神色已經恢複到了面無表情,他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臉上又是泥垢又是血跡,跟個小花貓似的,便開口道:“你是何人?”
小程莠顫顫巍巍地又去拽他的衣角,口中呢喃:“救救我,救……”
小程莠的小手上滿是泥與血,少年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躲開了。
小程莠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地,她想讓少年拉她一把,拉她一把就好,可是還沒等她開口,她便感到不對勁,旁邊搖搖欲墜的瞭望臺的木架就要塌了!
那少年盯着她看了一陣,還是彎下了腰,似乎真的打算拉她一把,她卻見鬼了似的猛地打開他的手:“不,不,不要救我了,你快走,我不要你救我了,走開!”
小程莠真的是拼盡了全力掙開了壓在腿上的斷木,用最後的力氣将少年推到了一旁。
與此同時,木架轟然倒塌,直直地砸向了小程莠。
這是她在蕪崎山上最後的記憶。
程莠出神地望着地面,連賀琅何時坐到她身邊的都不知道。
“你在想什麽?”賀琅輕聲問道。
聞言,程莠回過神來,側首看向他。
賀琅的傷口已經處理完畢,身上又是泥又是血還到處是裂口的衣服已經換下了,換了一件玄青錦袍,領口下壓着金絲暗紋,緞線綢面光滑細膩,連打起的褶皺都似涓涓溪水般流暢,不得不說,真是華而不奢,每一針每一線裏都透露着一絲貴氣。
您這是生怕別人看不出您的身份是吧?
再看他的腰間,玄色腰封緊緊收住腰身,左腰挂着一塊銀色令牌,上書“禦舷使”三字——程莠認得,以前賀珩護送官印的時候,也拿着這塊令牌——而賀琅的右腰上,挂着他臨時用布條纏住的锟山劍,至于其他配飾,早就遺失在打鬥中了。
程莠望向他重新玄冠而束的頭發,伸手遞給他一個東西:“這個給你。”
“什麽?”賀琅擡手接過,攤開手掌,一顆小夜明珠靜靜躺在他的手心。
程莠道:“昨夜從你玉冠上扣下來的,會發光,就當照明的用了。”
賀琅:“……”
“阿莠。”秦怿從後面叫了程莠一聲。
程莠回過頭,秦怿正從後殿繞出來,身上已然換上了一件一塵不染的雪衣白衫,連頭發都束得人模狗樣的,而青鋒扇斜插在腰間,把這個超凡脫俗的金玉其表拉回了不修邊幅的正道上。
秦怿道:“你也到後邊收拾一下吧,一會我們去找找他們。”
程莠點點頭,準備起身,賀琅忙架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來。
“我沒那麽虛弱啦。”程莠站直身子,彎了彎眉眼道,她拍了怕賀琅的手,“放心吧。”
秦怿不鹹不淡地看了賀琅一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賀琅懶得同他計較,轉過身自覺無視他。
秦怿:“……”
秦怿看着程莠幾乎被染成血衣的衣服,雖說知道她并沒有受很重的外傷,但還是心有餘悸,便給她一瓶藥:“你自己把身上的傷口擦點藥,小心別感染了。”
程莠點點頭,結果藥瓶,道:“知道了。”
“哥。”程莠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叫道。
秦怿愣了下:“啊?”
程莠道:“謝謝你。”
言罷,不待秦怿反應,就拎着包袱進了後殿,留下秦怿一人在風中淩亂。
秦怿:“……”都叫哥了,還說什麽謝啊,真是的,平時也沒見這麽懂事。
後院的莫栀找到小阿夜藏身的廂房,她推開擋在暗格前的架子,蹲下來打開暗格的門,發現小阿夜竟窩在裏面睡得昏天暗地,一點警惕心也沒有,不由得汗顏。
莫栀幹脆半跪下來,擡手拍了拍小少年白嫩的小臉蛋,聲音不自覺地輕柔了起來:“起床了,小笨蛋,怎麽能蠢得在這裏睡這麽死?舒服嗎?”
小阿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黑亮的大眼睛連眨好幾下,似乎在确認是夢境還是現實,乍一見莫栀又驚又喜,咧起嘴粲然一笑,兩個小酒窩點在臉上,好似盛滿了朝露一般清澈。
莫栀是第一次見這個小少年面露笑顏,才發現他是有酒窩的,不禁有些驚奇,一愣之下就被小阿夜撲了個滿懷。
“姐姐!”
莫栀生生被小阿夜撲倒在地,小阿夜摟着她的脖子不撒手,像是一只走丢了的小狗遽然間遇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主人,驚喜之情溢于言表,差點就喜極而泣了。
不過小阿夜壓到了莫栀的傷口,她什麽也沒感覺出來,就感到有一瞬間的大腦空白,然後一陣窒息的疼痛傳來,腹部連抽了幾下,倒吸氣的一聲“嘶”從牙縫裏漏了出來。
小阿夜立馬彈了起來,緊張地看着莫栀道:“姐姐?姐姐你怎麽了?你受傷了?!”
莫栀在小阿夜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她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摸了摸他的頭,說道:“沒事,小傷,都處理好了。”
小阿夜滿臉自責,委委屈屈地道:“對不起,姐姐,我不該這麽沖動的。”
莫栀笑了笑,牽起小阿夜的手,拉着他往外走,道:“好了,我沒事,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