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窩邊草
第30章 30. 窩邊草
秦頌第一次向人講起父親的那場交通事故,細節遠比姜郁從趙成陽口中了解到的版本豐富得多。
像是那個肇事司機如何在公安局門口向他公然挑釁,還有那段時間一直困擾他的睡眠障礙和抑郁情緒,怎麽樣在藥物治療和心理疏導的共同作用之下慢慢好轉。
“你用不着覺得抱歉,也根本不是你的問題。”秦頌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和勇氣向她袒露心聲,“那時候你總把我想得太好,久而久之,我就很怕在你面前暴露缺點,也很難跟你分享那些讓我覺得痛苦、難堪甚至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擔心你會因為這些對我感到失望,覺得原來秦頌也不過是這樣。”
他笑了笑,給姜郁面前的玻璃杯裏添了點檸檬水,繼續說:“後來事情越積越多,心事越來越重,很多話就更難再講出來。等到慢慢調整好了,才意識到那段時間自己心理上也有些問題。大概是當局者迷吧,人有的時候真的很難自救,只能靠時間來解決問題,挺無奈的。”
六年時間算不上短,再見面時姜郁整三十歲,秦頌想她或許已經為人妻母,那段感情注定将要成為遺憾。後來得知她還單身,他又暗自慶幸生活待他不薄,所以無論如何都想再試一試,試着挽回。
服務員這時端菜上來,紅菜湯滾着熱氣,番茄味道濃郁,秦頌順勢推介起了這家菜品,讓姜郁一定要好好嘗一嘗。
氣氛漸漸輕松舒緩,兩人畢竟還是校友,聊起從前也有許多話題,從法學院的老師再到同學,還有圈子裏的隐秘八卦,以及這些年的工作見聞。
“我師父總覺得,我是因為我爸的那場事故才把負面情緒帶到了工作裏,要對所有的嫌疑人嚴懲不貸,其實不是。”秦頌說,“就是見得多了,知道人能卑劣到什麽程度,手段可以有多殘忍,為了逃脫罪責又能編出多少好聽的謊話。很多時候想找證據真的很難,比大家想象得更難,但就那麽把人放了我又覺得不該,覺得愧對我的這份職業。”
“但人很難不會犯錯,不是嗎?”姜郁緩慢切開餐盤裏的軟煎馬哈魚,“如果證據不足,只憑主觀臆斷,萬一——我是說萬一,你的判斷錯了,那不是冤枉了一個原本不該受罰的人嗎?”
秦頌點了點頭,“所以這就是你們律師存在的意義,為了防止我們犯錯。”
“以前我也這麽覺得,所以總要跟你辯個是非。但是現在我想通了,檢察官也好,律師也好,我們存在的目的永遠都不是相互說服,而是看誰有能力說服法官。”
“可是像你說的,人都有可能犯錯,法官也是人。”
“所以才有一審、二審、再審……沒有人能做到絕對公平,只有機器可以。我們每個人各司其職,這個機器就能運轉起來。”
秦頌笑道:“你的變化比我想象得更大。”
“更成熟了?”
他點點頭,“也更睿智。讓我很受啓發。”
“少來。”姜郁被他逗笑,“怎麽講話跟老幹部一樣。”
一餐結束剛好晚上九點,正是步行街上最熱鬧的時候。街道一旁的巴洛克風建築如今作為書店對外營業,照明燈将建築外牆鋪上一層溫柔的暖黃,遠處的二層露臺有人表演獨唱,老掉牙的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下面依舊圍了厚厚的人群,樂此不疲地拍照鼓掌。
秦頌提議沿街走走消食,姜郁平時很少來這邊逛,也便答應下來。
男人唇角微揚,掩蓋不住的愉悅。
姜郁看他,“有這麽高興?”
“是啊。很久沒一起散過步了,挺難得的。”
她也不自主地漾開笑容,“是挺難得的。”
街道中央,兩個拿着激光寶劍的小男孩追逐打鬧,直朝姜郁方向奔來,眼看就要撞上。秦頌低呼了句“小心”,輕輕攬住姜郁肩膀,将人往裏帶了一下。
忽然拉近的距離,讓她輕易就聞到了他身上的木調暖香,很熟悉的味道,這麽多年他的香水一直沒換,還是她曾送過生日禮物的那一款。
男人掌心包裹着她的肩膀,目光關切,問她有沒有撞到。姜郁抿唇搖了搖頭,這樣的距離真的讓人很難思考。夜風明明還是冷的,她的臉頰卻熱得滾燙,有什麽東西在滾燙中一點點融化瓦解——誤會、埋怨和所有的不愉快,曾橫亘于兩人之間,跨越缺失彼此的六年時光。
遠處表演進入尾聲,歌者嗓音婉轉悠揚: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偷看着我不作聲;
我想開口講,不知怎樣講,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是不是……你手機響?”姜郁的挎包夾在兩人中間,秦頌感依稀覺到了震動,問她。
姜郁愣了一下,也感覺到了,撥開搭扣翻找,秦頌動作自然地放開了她。
是趙成陽打來的電話。
姜郁不禁暗自腹诽,怎麽哪都有他,偏要這時候打電話,夠沒眼力見兒的。
不情不願地接起電話,就聽那邊啞着嗓子,半死不活地問她:“姜姜,你家有沒有退燒藥啊?”
*
春季流感病毒泛濫,發熱門診人滿為患。如果不是藥店裏的退燒藥都斷貨,姜郁也犯不着來這遭罪。
她戴着口罩擠在隊伍中央,好不容易排到繳費窗口,交完錢又去一旁藥房,前前後後等了快一小時才拿到藥,回大廳的休息區找趙成陽。
男人正靠着塑料椅背閉目養神,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兩條無處安放的長腿屈着,膝蓋抵着前排椅背,戴着鴨舌帽的腦袋緩緩垂下,越來越低——
姜郁單手扶住他的帽檐,把人叫醒:“走了,回去了。”
“……嗯?”趙成陽睜開惺忪睡眼,人有點懵,燒了四十度的腦子混漿漿的,像盛了鍋幾近沸騰的白粥。
姜郁原本還想吐槽,怎麽這麽大的人了還會發燒,再看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就見怪不怪了。她彎下腰,又重複道:“藥開好了,這沒水,咱們回車上吃。”
趙成陽這才“哦”了一聲,緩慢起身。姜郁見他走路腳下發飄,便直接把人扶住,帶着往停車場去。
車裏,她擰了瓶礦泉水給他,又遞過剛取的藥,“醫生說是甲流,才不是什麽冷傷風。喏,這個藥管退燒的,一次一粒。”
趙成陽摘下口罩吃藥,一口水咽下去,問:“甲流傳染嗎?”
“你說呢?甲型流感,流行性感冒,不傳染怎麽流行起來的?”
“……”趙成陽悻悻,轉身就要下車,“那我去後邊坐吧。”
“行了你,老實兒待着吧。”姜郁按住他的肩膀,嫌他裝模作樣,“都陪你在醫院待一晚上了,不差這一會兒。”
趙成陽哼笑:“你對我好呗。”
“懶得管你。”
“那你不是也來了?”
“後悔了,趕緊給你送走。”姜郁伸手給他拉上安全帶。
兩人距離忽然拉近,趙成陽這才察覺她今天不太一樣,問:“化妝了?”
“不是每天都化妝嗎?”不提還好,一提姜郁心裏就更不爽,好好一場約會讓他攪黃。
趙成陽又嗅了嗅鼻子,“還噴香水了。”
姜郁淡淡瞥他一眼,“你這感冒不太重啊,都能聞見香水。”
“約會去了?”
姜郁沒答,兀自發動引擎。
趙成陽就知道自己猜中,追問:“跟誰啊?”
還是不答。
“你前男友?”
姜郁睨他,“你病又好了?好了自己打車回去。”
說完就要踩剎車。
“诶呀,不行不行,頭還疼着呢。”趙成陽作勢就往一側窗玻璃上倒,小聲嘟囔,“兔子還不吃回頭草呢……”
姜郁糾正:“好馬不吃回頭草。兔子不吃的是窩邊草。”
“是嗎?”趙成陽仔細想了想,可能因為燒得太暈,真記不清了。于是問她:“這倆有區別嗎?”
“有啊。”姜郁認真解釋,“他是回頭草,你才是窩邊草。”
“……”
趙成陽自讨沒趣,乖乖閉了嘴。
*
姜郁把人送回他租住的公寓,搬來這麽久了,也沒見他添購什麽東西,屋裏空蕩蕩的還跟一個月前沒什麽區別。她進屋先燒了壺熱水,讓趙成陽去床上躺着,把剛開的藥粒放在床頭櫃上,叫他又量了一次體溫。
“嘀嘀”幾聲蜂鳴,姜郁湊過去問他:“多少度?”
趙成陽燒得頭昏眼花,懶得讀數,直接把溫度計給她。
39度2。
藥才剛吃沒一會,估計還沒奏效。姜郁将體溫計放回抽屜,“你先睡一覺吧,熱水我給你放床頭櫃上了,明早估計就退燒了。”
說完,起身就要走。
趙成陽難得發一次高燒,感覺腦殼都快化了,她又講得輕描淡寫,冷冰冰的沒半點人情味。他哀怨道:“我晚飯都沒吃,餓得心慌,睡不着啊。”
姜郁無奈站住腳步,回頭看他,“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矯情啊?”
趙成陽索性眼睛一閉,眉心一擰,“唉,頭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