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雪月問情
雪月問情
皎皎空中孤月,淺淺雪上蹄印,半邊映照黑山,半邊涉過冰河。
朔北王帳的旗幟用白色的牦牛毛染色織造而成,不懼怕風吹日曬,是王庭金帳才能懸挂的鎏金碧天金花王旗。
就算在黑夜中也能看到那面旗幟上流轉的光華。
朝格圖下馬,一名少女向他奔跑過來,飛奔着撲到他懷中,兩名年輕人嘻嘻哈哈地原地轉了幾圈,用晏昭聽不懂的話低聲說了什麽。
長辮的少女好奇地張望過來,打量着晏昭。
“就是他?”
朝格圖點頭,“我得帶他去見大君。”
晏昭聽懂了這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不是很得體。
他兩手不自在地整理裘衣和長衫,但一路奔波,天寒地凍,昨夜潑澆陷入冰雪的馬車輪,化開的松雪裹着泥濘濺到衣擺上全是泥點子。
還有他肩上有塵,霜土滿面,怎能以這樣的面目去見心心念念的人?
“可否借我一身幹淨的衣衫?”
朝格圖向周遭看了看,和阿麗瑪相視一眼,齊齊搖頭。
“我們沒有漢服,倒是部落中的貴族會從你們南梁那裏買綢緞做的漢服,但據我所知,十分昂貴,他們買來要在重大節慶時候才會穿。”
晏昭是想借衣服,不是非要穿漢家衣,他正要再開口說話,朝格圖卻閉口不言,彎腰行禮。
他回轉身來,那鎏金的王旗帳下,朔北那位腰間系着白狼王尾巴毛挂墜的大君正遙遙望過來。
東方與天一線之隔的原野上,滾燙的紅日初升,仿佛有無限的暖意,金芒灑落在荒原上,衰草枯楊結了凝霜的軀幹像是灑了一層碎銀。
晏昭匆匆看一眼,慌亂地擡袖擦拭臉上的灰塵,不及他整理好,朔北大君就走近了。
一瞬間阿木爾恍然以為是錯覺,但他夢中的幻影一向是從容不迫的晏昭,眼前這個局促難安的人,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誰!
他心中這樣郁忿想到,腳下生風一樣快步走向晏昭,張開雙臂想擁抱他。這個人要是真的,一定不會推開他。
可晏昭看着素衣白服的大君向他疾步走來,下意識避開了。
他衣服太髒,身上大概也不好聞,而且,他是以南梁使者的身份來見朔北大君的。
金光耀目,寒風朔朔,晏昭來時的期盼欣喜、忐忑難安,在見到挺拔英俊的草原之王時,一切澎湃洶湧的熱潮都埋在了夜裏。
青天白日,衆目睽睽之下,草原的王與漢人的使者不該有舊情。
被推開的阿木爾目含委屈與譴責,心中怨恨道:怪歲月無情,才叫阿昭哥忘了他,不認他了。
“南梁晏昭拜見阿木爾大君。”
阿木爾悻悻收回擁抱,雙手交疊背在身後,沉穩老練道: “使者遠道而來,先請歇息,晚些時候為你接風洗塵。”
知情人朝格圖瞧着這二位生疏打官腔,握着阿麗瑪的手暗自撇撇嘴,他們瞞得過并無慧眼的凡人,瞞不過天神和先祖。
荒原上的風傳播訊息,種子和霜雪會在牛羊和生靈的耳畔低語,除了愚昧的凡人,一切塵與土都能見證這片旖旎的雪月。
大君的客人要歇息,熱水和換洗的衣物都要準備妥當,朝格圖适才想起他索要衣物的行徑,這才打量着晏昭,問道:“你從南梁天都千裏迢迢跋涉而來,都沒有準備行李衣物嗎?”
“……昨晚忘了從商隊的馬車裏拿下來。”
朝格圖:“……”
這麽聰明謹慎的人竟然會犯丢三落四的毛病,可見他為了見他們大君腦子有多不清醒了。
朝格圖眼睛滴溜溜一轉,沒理會晏昭,給他找衣服去了。
朔北天寒,冬衣多夾棉絮,毛皮貴重,用來做帽子和圍領。
他與大君身量相差不多,倒是不妨将大君的衣服借給他。
晏昭欣然謝過,沒有絲毫要穿蠻服的不情願。
草原的宴會要烹牛宰羊,載歌載舞,即便是這樣冰天雪地也會架起銅鍋和火堆,點燃火把,孩子們飲着熱的甜甜的奶皮子酒。
馬逐水草,人仰潼酪。
大人們,尤其是挽雕弓如滿月的大人們紛紛拿起那粗瓷碗飲着塞上白。
塞上白酒最烈,此宴為晏昭所設,大概是想看看這位南梁來的嶙峋如枯山的文人到底能不能經受得起朔北的凜冽。
可他們的新大君一上來就像昏了頭一樣,并不介紹晏昭南梁使臣的身份,反而先說道:“這是當年送我北歸的恩人,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我。”
“當日身無長物,微末寒酸,無以為報,既能再見恩人,不妨多留些時日,好叫我報答恩情。”
大君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其他人哪還敢置喙,自然是好一陣感激恭維,全然不提南梁使者如何。
塞上白飲過三巡,桌上的菜肴涼得差不多,遠道而來的客人不勝酒力,昏昏欲睡。
天空飄落晶瑩塵霰,怪的是,皎潔的月光在俯臨人世。
草原的大君右手撥弄着左腕上的白狼尾毛做的裝飾,定定看着微醺的人。
宴間其餘人等告退,還有的想要将半昏的大君的恩人叫醒,讓他回去歇息。
至于大君本人,愛看雪月、賞風花,都不是他們能勸得了的。
“晏使臣,晏使臣,醒醒回去歇着吧!”
晏昭微微眯起雙眼,似有些看不清聽不清這個朔北人在說什麽。
下意識看向面南主座的阿木爾。
風雪簌簌,絨毛一樣的雪映在眼簾,他眼睫上都挂了細細的雪屑,人影幢幢,塵世搖搖晃晃,怎麽都看不真切。
晏昭想用力抓住些什麽,殘存的理智叫他緊緊抓住衣袖,心間卻是塞上白都填不滿、澆不熱的空白。
朝格圖眼見着這兩人旁若無人不甚清醒的模樣,遣走了席上的其他人,自己也要回去和阿麗瑪訴衷情。
“大君記得服藥,朝格圖告退。”
阿木爾輕輕颔首。風吹了很久,宴席間終于只剩了他們兩人。
一碗黑乎乎的湯汁放到他的案上,晏昭開口問他,“大君怎麽了,這是什麽藥?”
阿木爾幽幽望他,沒有吭聲。
“才飲了酒就服藥,能行嗎?”
“沒事,這藥就是要烈酒送服的。”
怪道原先在南梁喝三杯就搖晃晃醉醺醺的蕭回,如今也能幹上幾大碗塞上白面不改色了。
那碗湯藥的味道太沖鼻,連漫天滿地的烈酒羊肉的味道都蓋不住。
“你每天都要喝這個?”
阿木爾點頭,并不想在這碗藥上在費口舌,抄起瓷碗來一飲而盡。
晏昭看着他,口中泛苦,撐着案桌起身,搖搖晃晃走到阿木爾桌前,端起那碗剩下了黑乎乎渣滓的湯藥底,嘗了個幹淨。
很澀,又苦又澀,比他吃過的所有家了黃連的藥都澀,他不知道藥方是什麽,能治什麽病,大概只是想嘗一嘗這些年來他嘗過的苦澀。
一碗藥是最微不足道的。
阿木爾打量着他不改分毫的面容,蹙起眉頭道:“藥不能亂嘗。”
說罷他從不知道哪兒來的罐子裏拿了一塊奶皮子糖,不由分說遞到他唇邊。
你心甘情願嘗我嘗過的苦,也要嘗一嘗我嘗過的甜。
阿木爾指尖發燙,目光游移到晏昭的腕間,那條纏了三圈的紅繩還在,襯得那凸起的腕骨愈發蒼白瘦削。
“阿昭哥吶……”
阿木爾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眯着眼睛将臉頰貼上他冰涼的手背,帶着一片溫熱蹭了蹭,喟嘆一般喊着從前親密無間的稱謂。
晏昭忽然就覺得釋然了,伸手撫去他垂绺的墨發,摸到了一簇系了狼牙紅墜的辮子,手上一頓,還是拂去了青絲見白雪,心中頹唐與無謂交織。
他還是沒有分清楚阿木爾和蕭回。
可那怎麽能分得清呢,他穿上朔北的衣裳,捧起朔北的塞上白,眼裏心裏都只有這一輪明月罷了。在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上,孤身望着倒懸的明月。
“大君。”
阿木爾失笑,卻絲毫不意外。
晏昭從前都沒有多親昵地叫過他,蕭回殿下、殿下、蕭回、蕭吟別、阿木爾……大君。
所以他做十八部的大君,也不是為了成為什麽狗屁倒竈的天狼破軍紫薇,更不是為了什麽并吞天下的野心。
他不做紫薇破軍,也做了草原的王。他會讓朔北的族人,不靠着南下搶掠也能在天神之眼的注視下活下去。
就算阿昭哥離他千萬裏,但他們的心裏一定沒有任何隔閡。
他不會再逼着晏昭和他自己去分清楚他是質子蕭回還是阿木爾大君。
因為本無區別,靈魂和軀殼他們一直都是一個人,從未變過。
質子蕭回也曾憐憫南梁的餓殍凍骨,南梁使臣晏昭也見不得朔北的子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葬身狼爪。
天下百姓何辜,囚狼計以情義互囚,就注定會有這個結局。
只是他們之間的情義絕非泛泛。
“阿昭哥。”阿木爾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紅繩,說:“你此來草原為何我就不問了,反正總會知道。聽朝格圖說,你欠了我一千三百兩銀子,真的假的?”
晏昭嘆氣:“……真的。”
“身無長物,你要怎麽還我?”
晏昭拖起他臉頰,掙脫他的手掌,反而用手壓住他的後頸,逼着他們額頭相貼,十指相連,兩心無間,笑言道:“大君想讓我怎麽還?”
阿昭哥一向是這樣溫柔而堅定的人。
阿木爾喉間還有那碗不知名藥汁的苦澀,鼻翼間卻多了一陣甜膩膩的乳酪香,唇齒相依,他閉了閉眼眸,細細嘗着乳酪的香甜,微啞的嗓音問道:“白天歇好了沒有?”
晏昭鎮定自若,輕聲說:“一千三百兩銀子呢,你歇好了沒有?”
阿木爾聞言從耳根紅透了脖頸,攬腰抱着人入了王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