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包杏核
一包杏核
雨夜口口聲聲說要報恩的女子,說了幾句話,風卷殘雲一般吃了一碗面,徑自睡覺去了。
晏昭摸不着頭腦,店老板收拾好廚房後反而坐下來,大有促膝長談的架勢。
“琴娘家境貧困,到了樓裏又有人嚴加看管,要纖腰細軟,讨好客人,一點都不能多吃。算起來,她都沒怎麽吃過飽飯,雖然總抱怨夜間加餐飯,可每當疑似的人出現時,尤其是夜間,她看着別人吃飯總是餓得慌。”
所以哪怕她抱怨吃得多,他還是要給她加餐。
店老板一看就是個老實忠厚的人,與琴娘并不相配,寥寥幾語,卻能聽出來幾分無奈與珍惜。
晏昭還是沒懂老板說這話什麽意思,也許只是偶遇話家常。他卻有些明白,為什麽說蕭回當年以刀背殺她是恩情了。
“二位聽齊監正的話在此等候,等來的我并不是恩人。”
“煙陽到北地,廬陽是必經之路。聽琴娘說,那位恩人如今貴不可言,遠在千裏之外。監正大人說,你可以把我們報恩的心意傳達。”
店老板邊說邊向外取出一藍色錦囊,“這是齊監正的意思,你可以把這只錦囊帶到朔北,作賀禮也未嘗不可。”
晏昭走時才拆開錦囊,不是什麽珍器重寶,只抓到了一把幹杏核。
他想,報恩是假,這二人真正要報恩的人是齊監正,否則怎麽偏正好,雨夜逢故人。
前半生有阿公保駕護航,如今落拓茫然,又有齊監正指點迷津。
一包幹杏核,賀朔北大君新掌草原實在寒酸。
但他們這些個人都太了解蕭回了,那是個懦弱的人,凡以情義要挾,無往不利。
晏昭讓這一包幹杏核穩住了心神,駕馬再向北。
都是曾游過的故地,心境卻截然不同。
過秦州之後,北陽關口,往來守衛并不嚴苛,盤問行人時,一見那駝背上挂着的叮呤咣啷,挑擔兩頭那蒙着白色麻布竹筐的城中人,守衛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看路引文牒,不因發色瞳色相攔。
晏昭本來打算先見一見景瑤和南梁萬千将士,但見了,此事必為朔北所知,他再與朔北大君相見,只能是衆目睽睽之下商談兩國事宜。
還不到那個時候,于是他打算扮作南梁的客商入朔北境內。
時值寒冬,大雪封住了北陽關口,但這個季節也是毛皮貨物緊俏的時節,晏昭搭上商隊的車馬,鏟開凍住的官路,向北而去。
一路上,南梁南方慕名而來要到朔北境內的商人和一看就是生手的晏昭說着閑話。
“阿木爾大君還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蠻人一向不通教化,如今不僅有了自己的文字,他還命人修制史書,也有了自己的著作。”
“十八部從前如一盤散沙,雖聽命大君,卻各自為政,如今像是擰成了一股的麻繩,互惠互利,甚至在原野上壘起了土牆、建起了城邦。”
“還有那草原牧民,一個馬闌勒供養不起整個國度,朔北大君命各部伐木墾荒造田,還從南梁農戶手中重金購來粟種和穈子種,試種于田地……朔北這樣的大君,實是天公抖擻降下的萬中無一的人才。”
晏昭聽着,與有榮焉,同時也心生震撼。
短短五年間,阿木爾推行政令,朔北大變了模樣,監正大人所說的紫微破軍命當真如此玄妙嗎?
但他坐實命格,是晏昭最不願看到的。
馬車粼粼越過荒草原上蜿蜒不斷的山丘,窄窄的河流凝結霜凍,白色的冰層下仍有流水淌過。
遠處霧蒙蒙的山頂着一層雪白,遠望卻是濃重的黑,灰色的蒼鷹盤桓在雪山碧穹之上,嘯聲唳天,仿佛腐朽的白骨中叢生的一片荒涼冷寂。
而細碎的霜花之下,枯草的種子深埋凍土中,只要有一絲冰雪消融,受到滋養的種子就會變成來年頂破寒冰的花朵。
一代代在苦難中掙紮的朔北人,一輩輩在亂離中茍活的南梁人,其實并無不同。
車轍陷入積雪中,木輪打滑,晏昭從馬車上下來,輕哈了一口白色霧氣,和商隊的人一齊下來推馬車。
一道殘紅墜于冰面,冬日原野上的落日是做不得數的,它虛影萬千,一刻的功夫就會讓黑夜吞噬盡所有光芒。
但原野上的皎月卻是亘古不變的。
裘衣上殘留的水汽霜凍凝結,本來柔軟暖和的衣裳,幾乎成了僵硬沉重冰涼的拖累,卻又不能輕易脫去,畢竟寒風幾乎能刺穿血肉。
忽遠忽近的,幾聲狼嗥傳來,馬兒躁動不安,商隊中的領頭人臉色不大好了。
錢財誰不愛,富貴險中求是實話,但還有句,就怕有命賺沒命花。
在這樣寒冷的夜晚馬車停下了,車輪不久就會凍在地上,他們還遇上狼群,實在是倒黴透了。
“點燃火把,采雪燒水,試試看能不能讓馬車動起來。”
試過了,滾燙的水澆下,片刻的功夫又成了冰。
火把上沾着油脂,迎風燃燒時冒着黑煙。
狼群的嗥叫聲漸漸近了,衆人心中凄楚倉皇,卻似乎聽到一陣嘈雜的馬蹄聲踩着銀粟一樣的積雪而來,狼又漸漸遠了。
駕馬而來的是一群提着狼刀的人,口中說道:“南梁的商人?”
南梁話和朔北語言不相通,阿木爾大君要大薩滿蘇合以最快的時間組編成譯,這本羊皮所制的書,拓印無數範本,早傳遍草原了。
一行人中被簇擁着的頭領說了一口不太流利的南梁官話。
“一人一命,一百兩銀子,我朔北勇士護送各位今夜平安度過。”
這首領聽着年紀不大,倒是會做生意,半點不像莽撞無理的蠻人。
“倘沒有銀子,也可用貨物來抵;沒有貨物,可用南梁農工圖紙來抵;都不願意抵,狼群疾馳,我們可不管明日原上白還是紅了。”
年輕的蠻人輕飄飄好似玩笑一樣說着原野覆上新雪還是鮮血,和遠處的狼嗥聲相比,一百兩銀子,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報酬。
商隊的領頭人是要拿來換毛皮的,他們帶來了絲綢和瓷器,在這等苦寒之地,價值遠超區區百兩白銀。
他輕點了輕點手下有多少人,不管是誰,能拿出多少銀子,餘下的要寫成欠條,等安然回到南梁,再悉數還清欠款。
商隊中的人互相知根知底,卻不是人人都拿得出這百兩銀子,有些苦着臉,倒寧可留在這兒搏一搏好運。
于是要保命的人籌措好銀子,餘下約莫有十餘人默默站得更遠些,目光透着絕望,仿佛徹底融入這寒冷漆黑的夜裏一樣。
蠻人冷漠看着那泾渭分明的生者與将死者,發現他們中間還有個人,身姿挺然,不與衆人同。
“中間那個,你不給銀子,也沒有貨物,是有別的要換?”
“是有別的要交換,但不是農工圖紙。這等國之重器,豈能輕易交出?”
這文绉绉的強調,一副憂國憂民的凜然模樣,聽着耳熟。
“你是什麽人?”
“多年不見了,朝格圖。”
晏昭從暗影中站向前,火光映照在他的側臉。一枝開在江南的梨花,曾走過朔北的寒風,而今重返,成了遒勁的老枝幹,如雲如墨,不見疏朗明淨。
盡管如此悲苦加身,這個人也是他們的大君一直望着南飛的鴻雁等着音訊到來的人吶!
朝格圖怔忪凝望,他身邊的勇士問詢也得不到回答,半晌他才道:“把他們全部帶回金帳王庭!”
王庭是朔北權勢最盛的地方,外族人不得擅入。
商隊領頭人大喊,“我們繳了銀子,你們不能言而無信!”
唯恐他們聽不懂漢話,又磕磕巴巴地用朔北的言語重複兩遍。
朔北騎兵勇士要壓下他們易如反掌,晏昭不願意讓他和蕭回的關系暴露人前,看一眼那絕望發抖拿不出銀子的人,又看一眼憤而怒罵朔北蠻人的商賈,和朝格圖說:“全帶回去做什麽?多一個人多張嘴,也不怕把你們大君吃窮了。”
朝格圖冷然看着插科打诨的晏昭。
“他們要換貨物的地方快到了,保護他們過了今夜,就讓他們自行去吧。”
那十餘人聞言眼神倏然亮了起來。
朝格圖道:“他們沒有銀子。”
“都算到我頭上。”
朝格圖默了一會兒,“我族人重信守諾,帶他們去栖身之所,明日送他們去交換貨物。”
其餘勇士不放心,朝格圖卻道:“我帶這人去王庭。”
此處距天聖山脈不遠,大君金帳策馬不過兩三刻鐘的功夫,只是風雪中容易迷路。王庭是大君的金帳,也不是尋常人能找到的。
晏昭騎一匹矮馬,問道:“需不需要拿布蒙住我的眼睛?”
“按規矩來是需要的,外族人窺伺金帳會被草原的祖先和天神懲罰。但你知道,你是和大君定下契約的人,得到天神承認的契約。神靈總不會懲罰自己賜福的人。”
朝格圖悶聲說道,聽着十分不高興。
備受大君偏愛的這個人,他不清楚朔北的風俗,也不明白,草原的王給予了他多少特權。
可晏昭戀慕他們的大君時,那還是個瘦弱可憐的質子,不是王。
“如今,草原怎麽還做起了救人換錢的營生?”
“每年屠狼都要折損不少族人,阿木爾大君想的主意,冬日裏餓狼出沒,都是殺,不若把屠狼變成生意,換來的銀子歸各部落所有。”
“那今天這些銀子是屬于乞源部的?”
朝格圖搖頭,挺直了脊背驕傲地道:“乞源部的勇士以父親為首屠狼。這支隊伍是隸屬大君王帳的親衛,草原上最精銳的一支騎兵,而我,是親衛隊的頭領。”
說罷,他又催促道:“方才算到你頭上的銀子共有一千三百兩。”
“我數的是十二個人。”
朝格圖堅持,“是一千三百兩,你的命也算,不然沒辦法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