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至親至疏
至親至疏
寒風已厲,天涯游子忘歸期。
王楚溪不情願為關清封王,叫他出使朔北,倒情願是晏昭出使。
使節賀新大君繼位,賀禮不能寒酸了,但聽了景珏的話之後,王楚溪不打算準備賀禮,召晏昭入宮觐見。
“晏卿,農桑之治需時日,你欲與朔北通商是為國為民,卻也別忘了我南梁百姓與朔北之仇。”
“昭不敢忘。可朔北和南梁交戰時,戰士會将同袍與仇敵的屍骸掩埋,邊城百姓也曾互通婚姻,血脈相連,互市往來,百姓們互相怨恨,卻不是在怨恨與他們一樣可憐的平頭百姓。
王楚溪目光緊盯着晏昭,像是要看透他一樣。
“此事須得北陽關将士首肯,須得與朔北的新大君商議。”
她不清楚他和那位質子有什麽幹系,但不顧性命也要送他回到朔北,再回來天都認罪,确實擔得上景珏口中的“情非泛泛”。
從前沒問過,如今她也不會去問,卻不妨她猜上一猜。
“朔北蠻人不通禮儀教化,蠻橫無理。聽聞那質子蕭回在南梁時就頑劣不堪,在學宮胡作非為,就算晏卿與大君阿木爾有舊交,可世殊時異,情随事遷,晏卿切要保重自身,不可被奸人所害,定要平安歸來!”
晏昭翕動嘴唇,俯首低頭,不知道王楚溪的神情多有探究之意。
質子蕭回是朔北的大君阿木爾。
晏昭近來時常聽到這兩個名字,他自己告訴別人阿木爾就是蕭回。
春喜還是叫蕭回殿下,別的人尊他大君阿木爾,與他有舊的是哪個?
世殊時異,情随事遷,他怕自己想不起蕭回是誰,又要拼命記住朔北大君阿木爾。
更不願意聽人編排污蔑他。
所以他下意識就說了,“蕭回并非如傳言那般。”
他不是奸人,更不會害我。
王楚溪勾唇揚眉,這話本沒什麽問題,但從晏昭口中說出來就是最大的問題。
她記得當年秦幽二州旱情,素衣履殿,呈書受刑的晏公子,也認得溫大儒死後牢獄之中如死灰枯木的晏澤芳,這個為朔北大君不假思索的南梁重臣也是他。
“晏愛卿莫要忘了,南梁有萬萬百姓。”
晏昭默然,“是,晏昭為梁臣,自當為南梁鞠躬盡瘁。”
王楚溪像是好不容易得了件樂子似的,不放他走。
“孤活這麽大不曾離過南梁,最遠去到過吳州。晏卿自小随溫大儒游學四方,到天都的那年,恰是質子入京的那年,說來,你二人倒是有緣。”
晏昭不答,靜立無言。
“朔北到南梁要走上數月,他來的時候不知道逢沒逢着栖凰河岸的海棠,亦或是杏林春,又或者滿塘風荷舉……晏卿與之交好,勞你為大君準備賀禮了。”
晏昭:“是。”
“朔北那地方,荒涼不毛,一望無際,孤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去看看。若是有機會,大君再臨南梁,可得叫他給孤講一講。”
王楚溪意有所指,若是能将阿木爾帶來南梁,與國與他自己都是天大的好事。他二人若真是非同尋常的關系,晏昭要将他帶來南梁,應當不是難事。
豈料從頭到尾“是是是”的晏愛卿又跪下磕頭了。
“大君是朔北民心所向,不會棄子民于不顧。”
王楚溪凝望着跪在地上的晏昭,促狹的心思陡然消散,連心底的算盤都懶得撥弄了,只覺得無趣。
很無趣。晏澤芳分明最忠義不過,又偏偏有情,兩者皆不能割舍,于是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淪情絲,又清醒地拔出情絲,斬斷惑人的夢中執手。
王楚溪罷罷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晏昭告退,卻聽到她說:“常言道:至高至明日月。這至親至疏的模樣,今兒個算是叫我見到了。”
晏昭恍若不聞,行禮告退。
辭別煙陽故地,晏昭輕裝單騎北上。
煙陽向北才至深秋,雨水連綿,凄寒入骨。
駿馬疾馳在官道上,可他并不急着趕路,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周全的計策。
和朔北通商事關重大,要怎麽在不損南梁民生的前提,平息兩國的怒火?
北陽關由景瑤把守,阿木爾剛做了大君,朔北無餘力南下搶掠,民生如何?
阿木爾在還是蕭回的時候就不肯損朔北分毫,就像朝格圖曾說的,天神要草原的孩子追逐水源和牧草,總不是要讓他們在荒年餓死凍死,被狼群咬死的。
想來,糧草這一項,阿木爾不會退讓。
糧草辎重,國之民生,晏昭想,這是件難辦的事,但不是辦不成。
飛雨濺入眼中,冰涼像凜冬的霜寒,如北陽關的冷鐵,似他這般又冷又硬的心腸。
在這副冷雨澆透的思緒下,血脈骨骸緊緊交織的軀殼中,左胸膛湧出一股涓涓熱流,不上不下,落不到實處上。
是要越過北陽關去見他,還是要讓他來見?
該以何面目相見?
興許該折一樹楊柳,無令長相思,折斷楊柳枝。
不好不好,太缱绻癡纏了些。
可他們,原不就是這樣缱绻癡纏的關系嗎?
晏昭苦惱,不禁想讓馬兒跑得慢一些,叫他排遣排遣這份情怯。
通商之事他心中有八成把握,見他的事,有十成十的把握。
那個人會等着他,思念他。
明明是這麽确切的事,晏昭怎麽反而懷着十分的忐忑與膽怯呢?
北上過廬陽,穿過一片叢生的桐木林,日晚照黃葉,金光如刀芒一般劈開陰翳,幹枯的枝桠伸展着,探向遙遠的天邊。
過廬陽北,空氣中有了一股潮濕泥土的氣息,片刻之後,大雨滂沱。
沉重的蓑衣壓得疲乏的馬兒不想再動一下,晏昭下馬牽着馬兒,在這荒郊野外的,沒有旅店,兩個能歇腳的茶攤都沒有。
雨滴落入泥濘的窪地,在微弱光芒的夜間泛起一圈圈漣漪,倒映如潑墨的穹空。緩緩慢慢,如毛如針,細細密密,落在身上變成了軟綿綿氤氲的霧氣。
晏昭牽馬繼續走,終于找到了一處茅店。
廬陽城外百裏只有這一家客舍,風雨中破陋可憐,又亮着熒熒光明。
店家不吝燈火錢,門口放了一盞昏燈,唯恐風吹滅,還加了琉璃特制的燈罩。
怕是這琉璃燈罩的價格都能買足一年份的燭火了。
晏昭上前敲店家的門,門內窸窸窣窣,有人應聲拉開門樞。
店家掌燈,見了晏昭真面容。
“公子可是自天都來,要去朔北,途徑廬陽?”
晏昭點頭,謝過店家遞來的帕子。
店家樂呵呵佝着身子罷手,“不忙謝,我去下碗面,您暖暖身子。”
豈料他并未往夥房裏走,而是先到屋子裏叫醒了一人。
“外頭來了個從天都到朔北的年輕後生,不知道這回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去看看。”
約莫是位婦人,隔着竹簾望了眼,然後款步行來。
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卻上下打量着晏昭。
店老板煮面去了,晏昭也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來何處見過。
晏昭問道:“不知夫人要找什麽人?”
婦人道:“找一個我因被他連累差點死于非命,又幸他搭救,苦海脫身的人。”
晏昭沒有救過人,她找的不是他。
“夫人認錯了。”
誰料那婦人卻眼神一亮,問道:“公子祖籍是清河的嗎?”
晏昭搖頭笑道:“不是,我無父無母,記事以來由阿公撫養,幼時常住清河。”
“喜好吃湯餅和雜面湯嗎?”
晏昭這回沒有搖頭,有個人在他成人後還給他做過這些飯,無謂喜好與否,但絕不是不喜歡。
他忽地覺得,這位婦人也許沒有認錯人。
“夫人找到人要做什麽?”
婦人言他,“我從前是樓子裏的,擅書擅琴,所以叫書琴,你認得我嗎?”
“一面之緣。”
書琴大笑,渾然沒有風塵氣,拍着晏昭的肩膀道:“我知道你說的是哪一面,北直天街,我死前的那一面。”
雨聲滴滴答答敲擊窗棂,狂風驟雨,驚然似有風雷聲。
一晃而去,仿佛是錯覺。
秋分之後陰盛陽衰,天公收雷,若不然,就是不祥之兆了。
窗外雨打梧桐,店內昏燭遇故舊,百姓安居無饑餒,升平無兵燹。
恰好,店家端了兩碗陽春面,暖烘烘地冒着熱氣,飄着油花的湯面上撒了幾顆青蔥,卧着一把青菜葉,氤氲茅店一室。
書琴低聲抱怨道:“怎麽還有我的,不吃了,我跟了你才兩年,一年前的衣裳都穿不上了……”
店老板一邊笑着對她說:“那你少吃點,剩下的都給我。”
另一邊對晏昭道:“熱騰騰的暖身子,有話吃完再說。”
晏昭好笑地看着這像是夫妻又不像的兩人,挑起筷子,先填飽自己的肚子。
轉頭再看,說着不吃的書琴,慢條斯理将湯都喝了。
晏昭:“……”
店老板收走碗筷,留他二人秉燭夜談。
“你方才問我找他做什麽,你看到了,我想報恩。”
晏昭:“不正是因為受他連累才差點死于非命,那就算不得恩情了。”
“不對。”書琴搖頭笑道:“我少時因家貧被賣給拐子,到天都做了妓子。這家的老板比我大六歲,就是個巷子裏賣湯餅的窮酸人,他這一輩子都賺不夠同我過夜的錢。但我‘死’了,另有人給我入了良籍,我才能在這兒抱怨吃得太多了。”
“是齊監正。”
書琴拊掌笑道:“看來我确實沒有認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