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為人君者
為人君者
十月廿二,蔣承議幼子滿月宴,蔣夫人抱着粉雕玉琢的娃娃出來轉了一圈,知道是為了這個奶娃娃才操辦的宴席,說上幾句祝賀的話,也就可以開席了。
天都城中官宦人家沒有哪個操辦宴會只為了宴會的吃喝玩樂的。人脈、身份、才能,結交的權貴分量,來往人情,都要在心裏繞七八個彎子。
區區承議在遍地達官貴人的天都實在不夠看,而他幼子滿月宴上的人最大也不過五品京官。
晏昭官居四品,官位不高,卻無人敢小瞧他,如此繁忙之中他能來,簡直是讓這小院落蓬荜生輝。
只是次位上他帶來的那名小少年,叫人看不出是什麽路數。
滿月宴菜肴,葷素冷熱各有,推杯換盞間,舉箸者甚少,如此一來,趙小泉分外惹眼。
他掀眼皮睨了眼在座的各位大人,不管多小的官,也總比他那看大獄的老爹官大。
看大獄的老爹下了大獄,沒有一個人在乎。
趙小泉不忿,抄起筷子,風卷殘雲一般吃起桌上的飯菜,狼吞虎咽。
開宴不過一刻鐘,晏昭這邊的桌上就剩了一堆殘羹冷炙,蔣承議一看架勢不對,連忙命人收拾掉空碟,又上了新菜。
趙小泉報複似的,接連掃空了三桌子菜,杯盤狼藉。他還要繼續吃的時候,晏昭制止了他。
悄悄看過來的蔣承議松了口氣。說真的,他還真怕這少年撐死在他兒子滿月宴上,不吉利不說,也給其他大人找了晦氣,說不得還得罪了晏大人。
又過了一會兒,趙小泉拿袖子揉肚子,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看着像是馬上要昏過去了一樣。
宴過午時,不少人退席告辭,晏昭此時離席不算失禮,帶着趙小泉退席請辭了。
走出去沒多遠,趙小泉甩開晏昭,找了處僻靜無人的地方,扶牆吐了。
晏昭好整以暇地旁等候,沒有責備也沒有關切。
等他收拾好自己之後,灰頭土臉地走出來,晏昭也只是走在前方,繼續往回家的方向走。
晏昭不會哄小孩,尤其是別扭的小少年。
“晏先生!”
趙小泉忽地喊他,“你等等,我是不是給您丢臉了!”
晏昭反問道:“哪裏丢臉了?”
“蔣大人上了三桌菜,我全吃了,還吃吐了。”
趙小泉憋紅了眼眶,終于和晏昭說了幾句真心話。
“我爹早說過,他這些年雖然算不上是得罪什麽人,但他不敢自稱是好人,捧高踩低阿谀奉承的事都做過,可就是那些不義之財養活了我,買筆墨紙硯,還讓我讀書識字,好去考個功名。”
“他忘了,南梁律法明文,科考驗明正身要家世五代清白,三代不曾獲罪。我爹貪財是為了我,可因此獲罪,讀過的書認得的字也就沒了用處,他還要受三年牢獄之苦,根本就得不償失。”
這孩子說話都帶了哭腔了,晏昭不禁無奈。
那栖凰河間的粼粼水光,隔着岸邊叢樹遠眺,碎金的鱗片種在江面上,浮光躍金,他恍惚想起來阿公。
阿公教他,“讀書為明理,知是非,辨黑白。”
“那就不考功名了嗎?”
“要考。但功名不當是為聲名利祿。”
溫大儒說:“氓隸之人汲汲營營,鑽研一生于世微如塵沙,而位高者權重,若是權重之人心懷蒼生,才是世間大善,才可步高登雲。”
如今對小少年來說,詩書者,于他實為一大害也。
晏昭只好将阿公教他的,原模原樣告訴了趙小泉。
趙小泉哽咽着說:“晏先生,我不想明理。”
“我知道您帶我來蔣大人家吃席,是想讓人高看我幾分。可我有半個月都沒吃過一頓飽飯,那菜肴十分精美,比我家裏年節時候都好,心中忿忿不平,有意做醜态惡心別人,又不知道今後還得多久才能再吃上一頓,所以給您丢臉了。”
“這個不算什麽。吃飯怎麽會丢臉?你沒瞧見過,原先天都官宦人家的宴席後,狗彘食人食,殘羹冷炙酒肉之臭,半月都不散,你不丢臉。”
晏昭摸了摸他的腦袋,“身體怎麽樣?萬事當以己為先,你許久未進食,一門心思唯恐以後吃不到,貪多又嚼不爛,身體怎麽受得住。”
“吐過之後就好了,沒什麽受不住的。”
趙小泉拿袖子抹眼淚,默默跟在晏昭身後。
晏昭嘆氣,“你怨不怨我?”
“我爹說了,南梁有先生這樣的官是好事,他貪了那麽多錢,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要是您真的徇私枉法,他反而會後悔讓您做我的先生。”
晏昭失笑,天下百姓多愚鈍,他都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上好官。
但行好事者,何必問前程。
突聞宮中陛下召見左都禦史,晏昭已經知道這回他要遠行了。
初臨帝位的王楚溪盡管用了晏昭這麽些年,但與朔北相與友好這事,南梁只有過短短幾載光陰而已。
祖宗遺訓,蠻人不堪教化,非強弓勁弩不足倚恃。
晏昭有何謀劃,她能相信晏昭嗎?
她信晏昭,但信任到什麽地步呢?
人生于世,總有些情分牽挂難以割舍,抓住了趙成才父子這條線後,才叫她倏然明悟,晏昭是個無牽無挂的人。
看似和他有牽連的人,但那些牽連實在微不足道。
一個于世沒有牽挂的人,他的每一步都太難預料,也太難拿捏。
難不成他真是個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高潔之士嗎?
對中庸守成之君有這樣的臣子是莫大的好事,但對王楚溪來說就有點糟了。
她以女子之身登帝位,才嘗到權勢的妙處,很難不去猜忌他,心中時常惴惴不安,卻又不忍放棄眼前南梁與朔北平和的這個大好局面。
為人君者,忌剛愎自用,偏聽偏信。
王楚溪要尋個可靠的知情人來問一問,她的晏愛卿和那朔北大君到底有什麽幹系。
她于華堂內屏退左右,傳喚宮中守衛。
“珏弟。”
玄甲勁裝的青年單膝跪地,低頭附耳。
南梁藩籬由景瑤守衛,王楚溪絕不曾懷疑過景家人的忠信。
當日比武之後,景珏無所事事了一段時日,邊關捷報頻傳,他曾請命要和妹妹一起守衛邊關,王楚溪沒答應。
那會兒的聖後娘娘根基不穩,不敢招惹景珏。
事實上,景珏之所以出現在宮室內,也不是她招來的。
自女帝登基以來,臣子們就關心女帝的後嗣,起初那些不胫而走的流言蜚語叫好事者聽了去,皆以為她與景二當真有些不清不楚,迫不及待就要将人塞給她。
景珏親友離散,失意至極,王楚溪大權在握,她要什麽要不到,況那是年少時偷花爬牆的少年,她怎會在此時折辱景珏?
所以尋了個名頭讓他也到玄武軍中,明面上彰顯陛下聖恩,再則嘛,宮闱皇城的玄武軍也不能以季無塵馬首是瞻。
玄武軍統領季無塵親眼見到景珏遞劍,她弑君,季無塵區區一個楚驸馬弟子都能有此成就,景家人的名頭在軍中威望不比他差。
當然,王楚溪不以官職稱景珏,仍叫他“珏弟”以視親近,不會叫景珏發覺她的真實意圖。
成長後的少年冷面俯首,卻被抹去了桀骜,眉宇間多了幾分化不開的濃愁。
“陛下,折煞微臣了。”
王楚溪讓他起而立,不必再跪,親切問道:“昔年質子在都城,你與他們交好,可知晏禦史與那阿木爾有何情分?”
景珏想不起來她是如何知道他們交好的。
倒是記得,遙遙初回天都那年三月春風,十裏栖凰河,牆頭火樹,橋上悲歡,北直街上演的宛丘巫女,恍如隔世。
但晏昭和蕭回是什麽關系,他從未細究過。
王楚溪哀嘆一聲,愁苦萬分,“晏愛卿欲出使朔北,行兩國和談,雖說他與朔北大君有故交,奈何多年未見,不知情義還在否?晏愛卿若是一去不回,南梁又失一臂矣,為之奈何?”
景珏停頓了許久,他不是從前那個愚蠢無知的二公子,天都城裏的人說話都是真假參半的,他疑心王楚溪口中的擔憂是謊言,卻也知這話不假,眼下南梁還不能失去晏昭。
他猶豫一會兒,心間估量無數得失好壞。
晏澤芳是世上少有的君子,楚姐姐從不甘為人掣肘,謀士功高而蓋主,豈有善終。
晏昭和蕭回是至交,他們志在千秋百姓安樂,如此,做了大君的蕭回反而能做晏昭的護身符。
“末将聽聞天德陛下在時,溫大儒曾戲言囚狼計,以情義囚質子,來日有此情分,朔北和南梁必可化解百年怨仇,親如一家。”
“孤也有所耳聞,只是先帝厭惡質子,任由宮人欺侮,天德陛下才讓質子入了學宮。”王楚溪倏然笑道:“珏弟,你也是在學宮與他們相識的吧?”
景珏心想,還真不是。
他頭一次見質子就将人推到了河水中,陳年舊事,倒是不便再提。
“是,質子蕭回不認得南梁文集,都是晏大人教會他,他二人之間确實情非泛泛。”
景珏恍然大悟,心中腹诽道:也說不得昔年溫大儒所定囚狼計已然奏效了,只是囚狼的鎖鏈并非君主。
“情非泛泛?”王楚溪重複這四個字,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大笑,連連叫好。
“珏弟,晏愛卿此番出使朔北,若能與朔北定百世之好,瑤妹妹在為我南梁守北陽關,蠻人不敢來犯,這便是子孫萬代的福祉。珏弟雖在都城,身肩拱衛天都重任,可不要落了景家先祖的威名啊!”
景珏低眉斂目,自然無有不應。
至于他到底聽懂沒有,那就不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