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言語試探
言語試探
邊塞的大風揚起翻滾的旗幟,帳外寒天徹底,帳中人一夢春深處。
頂冰草連接金色的原野,椴木和槭樹長出枝桠,碧色澄練一樣的晴空。
慢慢地,草尖竄出頭,鴻雁北歸,飛過天聖山,陣陣雁鳴,草色連綿千萬程,呼倫池邊漠漠蘆葦,銅鈴聲悠揚清遠。
阿木爾不記得自己腿上的傷痛,像是跑了很遠很遠的路,他依稀記得他想要的應該是個金黃的秋日,卻跑到了春日。
跑過天聖山,推開轉輪王聖廟的大門,又回到了草原碧藍明珠的水畔。
白色衣裳的大君,背對着他挽起萬鈞弓似滿月,箭矢如流星飒沓,左手腕系着狼王的牙,腰間挂着斬狼刀,風塵仆仆,像是遠游歸來。
這不是他,斬狼刀對他而言太重了。
這個人高大魁梧,仿佛是天塌了也能撐起來的模樣,他是誰啊……
“你是誰?”
阿木爾沒有問,是這個遠游歸來的人在問他。
“你是誰啊,我又是誰?”
阿木爾低頭看着他變得小了很多的手掌和無力的雙手,卻有了一副健康的體魄,此時似霧非悟,心中嘆道:我是誰,你又是誰呢。
這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難題,好比那游方的僧人神神叨叨問: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我是蕭回,是阿木爾,你是大君,我也是大君。”
阿木爾小跑着向前拽住大君的衣擺,那個人赫然愣了一下,俯身将小孩模樣的他抱了起來,他擡頭看,是記憶深處的人。
那個死前都不曾見過的死鬼爹,他只記得他做大君時威風凜凜的模樣,大抵十分瞧不上這個懦弱的小兒子,直到今日才肯入他夢中來。
“你有見到我娘嗎?”
那欽大君拍着他的後背,将他的腦袋放到肩膀上,沒有說話。
“你活在世上的時候我都沒有喊過你一聲爹,會在夢中見到你,大概是有件事,我一定得讓你知道。”
那欽大君道:“你要娶親成家了?”
阿木爾從他懷中滑下來,老神在在地背着手望着眼前寬闊湖面泛起的圈圈漣漪。
“娶親成家,我大可帶他到你墓前坦然相告,不被祝福沒關系,你與我娘也是這樣的。”
阿木爾想,情愛這樣堅定無所疑又一往而深的東西,用不着在夢中叨擾他長眠地下的父親。
“我做了朔北的王,不想再和中原開戰了。”
“我朔北兒郎并非嗜血好戰之輩,毋罪族人,毋罪中原,歸罪于歲,別無他法才要南下奪取生機。”
那欽大君不愧是游歷四方後回到草原一統十八部的大君,用南梁話陳訴無奈都說得這樣動聽。
歸罪于歲,毋罪南梁,毋罪族人。
此仇此恨不是南梁的罪過,是天時不利。
那欽大君問道:“不願再與中原開戰,你要怎麽做?率衆部向南梁俯首稱臣?”
阿木爾搖頭,“南梁仇視我族人,向他們稱臣就是将兵器和屠刀送到別人手上任人宰割。”
“兩國和親,血脈相連?”
阿木爾想,南梁那個攤子,天都政權是王楚溪撐着,阿昭哥運籌,北陽關軍權是景瑤撐着,鄭從彥決勝。
此四人攻伐守勢如一,南梁固若金湯。
王楚溪位高權重,卻是大廈之下的危卵;阿昭哥一身清名,豈能玷污;景瑤之前景家将門慘狀,和親徒惹猜忌;鄭從彥心中很是怨恨朔北,恐不會容忍。
若要和親,只能他來娶,娶南梁的公主。
王楚溪無子嗣,冊封宗室女子和親倒不是不行,但血脈相連恐怕做不到。
南梁早有傳聞,王楚溪為後時深陷後宮傾軋,被投毒陷害,無法孕育子嗣。
可見他們南梁的皇位之争并未塵埃落定。
連交換的質子都保不住兩國和平,區區和親的棄子公主,又如何能做到?
更何況他心有所屬,即便不能光明正大與心愛之人喜結連理,但聖山神靈曾見證,他不會移情別人,更不能為了所謂的大局平白坑害了南梁好人家的姑娘。
“不肯投降,也不肯和親,你要怎麽與南梁交好?”
“我願折朔北一臂,為南梁馴養軍馬,以軍馬換糧食、布帛。”
阿木爾還在南梁做質子的時候就想過這件事。
什麽樣的貨物能讓南梁得樂意,收得放心,無非是能使他們壯大,朔北削弱的貨物。
昔年關徹關大人成名于一篇《安北策》,言南梁只華光城可放牧養軍馬,斷不能割讓此城。
而齊格勒攻取幽州秦州土地,已斷南梁騎兵之勢,若非橫空出了景瑤,大廈必傾。
朔北偌大的疆域都是跑馬場,南梁騎兵固不如也。
“朔北可将軍馬獻給南梁,助他們訓練騎兵,只求我朔北族人不再受天時所困。”
那欽大君嘆息,“這一退,朔北再想反勝南梁就難了。他日南梁揮師北伐,族人豈不淪為板上魚肉?”
“南梁已經引入了別的馬種,時日雖短,但軍馬之劣不會一直存在,不如朔北自折殘翼,換族人安逸。興許互市之後,兩國各取所需,反而有百代和平呢?”
那欽大君反問道:“所以你的枕邊人知道你抱着這樣的心思,等他們南梁使臣的到來嗎?”
忽地清風起,夢境擾亂。
不,不對!他不是“父親”!
阿木爾擡眼再看時,大君的臉上蒙着一層白色的霧氣,等顯露真容,他赫然發現,那是他自己。
“你從一開始就抱有這樣的心思,不損朔北,不利南梁,還要為族人換來糧食。晏澤芳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是麽?”
“我待阿昭哥至誠,不許你污蔑!”
阿木爾揚手揮散夢中的幻影,低頭看,他渾身都泡在了呼倫池水中,藍色的湖水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臉龐,他笑,湖中倒影卻怒,他哭,倒影反笑。
倏忽間,遠處銅鈴聲撼人心魄,一行黑衫的送葬隊搖着招魂鈴,呼喚着不知道飄向何方的魂魄,他一點點向着湖底墜落……
不防備手腕被人抓住了,一雙泛涼的手牢牢攥着他,将他拖回了岸邊。
阿木爾猛地睜眼起身,不出意外,緊握着他手的只會是那一個。
“做噩夢了?”
“嗯?”
阿木爾下地,驚覺帳外還是隆冬,不是秋,更不是春,遂又折回去,和晏昭縮在寝被裏相擁呢喃着。
“阿昭哥……”
“什麽噩夢吓成這樣?”
“夢到死人了。”
他輕輕一句将夢境概貌說完,岔開話頭問:“接下來你要做什麽?”
晏昭翻了個身,面朝他狀若玩笑一般道:“我只身犯險入朔北、獻身還債,總要探探大君的口風,有沒有與南梁交好互市的意思。”
“有意交好,互市卻難。你知道,朔北貧瘠,沒什麽好東西,而且你們幽州秦州的百姓仇恨朔北,怕是難。”
“世上無難事,這要看大君與南梁交好的誠意夠不夠?”
阿木爾頭枕雙臂,仰頭看見帳頂挂着的彩色綢緞,頭腦發昏一般應道:“好。”
晏昭起身撐着腦袋居高臨下看他,問:“好是什麽意思,什麽都答應我?”
“什麽都答應你不是不行,但你得跟我去一個地方。”
“跟你去了就什麽都答應我?”
阿木爾大君神志回籠,見他半真半假的神色,便似诓騙他一般點點頭,笑道:“阿昭哥運籌帷幄,心中有乾坤,要是肯留在朔北塔拉草原上,假以時日,定能說得動我族人向南梁俯首稱臣,只是端看你肯不肯留。”
“要是我留下來,僅憑三寸不爛之舌,要說動朔北子民降于南梁,首要除掉的就是你這個大君,屆時,怕是你第一個要殺的也是我這個分疆裂國的居心叵測之輩了。”
阿木爾睜大了眼睛愕然,旋即委屈巴巴地說:“原來阿昭哥想過有一天要除掉我,或是死在我手上啊……”
這有什麽好委屈的?
在南梁的時候,他們耳鬓厮磨,纏綿悱恻,給予信任,交付性命,仍不吝啬用言語試探各自在對方心中的分量。
他們的兩顆心之間沒有任何罅隙隔閡,可摯愛與家國放在同一杆秤上衡量時,他不曾選過蕭回,阿木爾也沒有選過他。
所以大君和使臣即使同床共枕,言語嬉笑,都不曾将真正屬于子民的利益讓出去分毫。
床笫之間翻臉無情實在不是晏昭和阿木爾所願,他們面朝着對方,只願看得到眼底洶湧的暗潮,心間翻滾的熱浪。
“你這大君做得清閑,日上三竿都沒人找你?”
阿木爾哼哼唧唧說:“朝格圖知道你我之間,早下令不讓人打攪。”
“那我們……”晏昭伸手解開他肩上垂着的小辮,“那我們躺着什麽都不做?”
“嗯,我想帶你去個地方。雖然不知道夢中是不是他,但總該帶你去一趟。”
用過飯之後,阿木爾叫人牽了兩匹馬來,将王庭事務全交給朝格圖,拉上晏昭策馬狂奔。
一望無際的原野被雪色和枯草色附着,朔風淩冽,策馬奔騰時像刀子一樣沖着臉向脖子裏灌。
馬兒呦呦鳴叫着,四蹄踏在雪中,不停歇的向着東北方向,背對着太陽的光輝而去。
日光将山和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低垂的雲影落在地上,一路上遠望,能看見不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那高峰矗雲端,宛如一條翻滾的雪龍。
鐵骨柔情的草原兒女傳唱着長調,“萬裏荒原野,千山覆雪頂。”
阿木爾卻說:“阿昭哥你來不是時候,這裏只有冬天才是荒原,金黃的頂冰花,柔韌的菖蒲花,七八月的油菜花,還有幽藍的翠雀花……風季一到,山上的雪就會融化,只有那高高山上的雪終年不化。”
耳畔的風聲太大,晏昭大概沒有聽到。
堪堪到日落,馬兒奔到呼倫池。
湖水與天際霞光一色,未融化的白雪壓得水中枯萎的葦草低頭搖晃,親昵婉揚。
通體碧藍、灰色羽翼的椋鳥栖落旁側山丘的老槭樹上,有的就在水邊,叫聲清越。
“飲馬潇潇處,風吹見藍溪。”
雖然此行不是為了看這個,卻不妨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