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系頸拜服
系頸拜服
草原上最美麗的旱蒲花來到乞源部,正是四月鳶飛的時節,灰頭白身的鳥繞着彩色的旗幟盤桓。
蘇合大薩滿學了朔北迎客的禮儀,宴飲上系着牦牛尾的竹竿都像極了高深莫測的靈巫。
虧得朝格圖能迎來阿麗瑪,那比花還熱烈的姑娘有着赤那族人的矯健與自傲,族人們争先恐後圍着她問東問西。
朝格圖趁機蹭到阿木爾身旁,擠開那只當狗養大的狼崽,默默紅了耳根。
阿木爾見狀輕笑,衷心敬佩大薩滿,不過依然挺好奇的。
“查幹巴日怎麽會願意讓愛女到乞源部作客?難道不怕我們族人欺負了她?”
“欺負她?”
朝格圖偷偷瞥向阿麗瑪的方向,正好與少女褐色的瞳孔撞了滿懷。
赤那部無論男女都是騎射的好手,馬背上挽弓射雁都不在話下,少女如林間鹿一樣清澈的眼睛裏閃過狼的狡黠,直勾勾看過來。
阿木爾拊掌,“你父親一開始還要給我說媒,找錯人了不是?”
“我沒這樣想,況且她是查幹巴日的掌上明珠,要嫁的人一定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這樣的。”
“你這樣的也是你父親的心頭好,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都想到嫁娶上了,還說沒想過什麽!”
阿木爾笑意盎然調侃他,轉頭就見阿麗瑪朝這邊走來。
篝火映在少女燦若霞錦的臉龐上,看癡了朝格圖。
阿木爾識趣地帶着他的狼犬尋一個人少的角落繼續仰望星辰,不成想阿麗瑪揚着下巴俏生生一指,指的卻是他。
“你!”
少年朝格圖的身軀微微縮瑟一下,沖阿木爾揚起一個難看的笑容,看吧,不是我。
阿木爾暗暗搖頭,問她,“什麽事?”
阿麗瑪的手指稍微向旁移了移,朝格圖眼睛忽地又亮了。
“我和你比試過,你騎馬不如我,射箭準頭還不錯,這很好。”
阿麗瑪指向阿木爾,“我父親說你看不上我,你比我大好多歲,還是個跛子,又不如旁邊那個好看,我來告訴你,我也沒瞧上你。”
跛子殘廢比不上風華正茂的少年就算了,不如朝格圖好看,那絕對是情人眼底生出的偏頗。
比胡倫池還深邃的明珠為瞳,遠山為骨相鋪陳紙筆,煙雨浸潤皮相,兼有那欽大君血脈裏的野性,怎麽比不上朝格圖這沒長成的少年?
只是少女心有所屬罷了。
阿木爾原還想着這誤會得尋個機會向朝格圖解釋清楚,她如此坦蕩直率,倒是省了不少事。
“你說的話多少折損赤那部族人的顏面,我要你和我比試比試!我若是贏了,就不是你拒婚,要對外放言,是我赤那兒女沒看上軟弱的你!”
阿木爾一笑,這對他而言沒什麽損失,看不上他是應當的。
但既然是比試最好要有個彩頭。
“要是我能贏,就有勞姑娘在令尊面前為我乞源部族人說幾句好話。”
什麽姑娘令尊的,這個人說話文绉绉的,真是學了一身南梁的壞毛病回來。
圍着篝火擊鼓奏樂的人歡呼雀躍,起哄為他們備上馬匹和長弓。
阿麗瑪勒住馬缰繩,幹脆利落一個翻身騎上了馬背,居高臨下蔑視他,目光游移到阿木爾的腿上。
“你不會輸了之後拿你腿傷的事賴着不認吧?”
“自然不會。”
阿木爾接過馬鞭,背上箭筒,跨上馬背。
他們一人十支箭,草原上不必特設校場,會模牧羊的小娃就會騎馬,會打獵的少年都有百步穿楊的好箭法。
夜色深重,月華明朗,百步之外只能虛虛看到個人影,白日目窮千裏,到此時伴着風聲而動的拿着靶子移動的人,更是只能看到個大概。
阿麗瑪一邊駕馬,雙腿夾緊馬腹,一邊從背後箭筒裏抽出羽箭,箭無虛發,弦音铿锵,毫無遲滞。
她對自己的箭術确有信心,赤那部的女兒不僅僅是一朵只會臨水自照的豔麗姝色的花。
“十發,全中,恭喜。接下來到我了。”
并非阿木爾托大,這些時日以來,他練刀法練射藝,時常遠眺雲層之上的飛鳥,目力也是極好的,唯獨腿上的傷于馬背上多有不便。
畢竟不是戰場厮殺,草原上疾馳的馬不需要主人的騎藝多精湛,阿木爾信得過它們,雙目放在極遠處移動的活靶子上。
他從箭筒裏抽出三支箭,三箭齊發,乞源部族人高呼,朝格圖撇撇嘴。
這不公平,差距太大沒有懸念。他是那欽大君的兒子,還在南梁學了那麽些年,整日裏除了習武又沒有別的事做,本來就應該贏過阿麗瑪的!
但他看族人們驚異憧憬的神情,大抵是真的被他這一手給震住了。
先有擊殺狼王以身相搏的勇而無畏,今日又見識到了這位殿下馬背上的功夫,于乞源部族人而言,好歹知道了他們首領選的人不是什麽懦弱無能的小子。
他一出手,阿麗瑪就知道輸了。
“我會遵守諾言。”
阿木爾揚手道:“這不忙,我也該向你與赤那部族人道歉。”
阿麗瑪坦然接受,不覺得受之有愧。
兩族聯姻只要提出來了,就算拒絕也要有個正當的緣由,哪有像他這樣不由分說就不考慮的。
太拂赤那部的臉面了。
如今這事就算過去,阿麗瑪爽朗大方地笑着,舉起光潔白皙的手腕問他,“你那道疤痕是與人定下的約定嗎?”
阿木爾擡起手腕,緩緩摩挲着變成白色的微微凸起痕跡的傷痕,鄭重其事地點頭,“我确實與人約了今生來世之契。”
“你既已與他人有過約定,神山神靈見證,手腕的傷痕有天地大印,這樣的人就算是應了與我的婚事,我也不屑于嫁給他。”
阿麗瑪小跑着湊到朝格圖身邊,笑道:“這麽說起來,你們乞源部的人看着還挺順眼的,不過還是你,最順眼。”
阿木爾看着木頭樁子一樣傻站着不動的朝格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這夜過後,聽說哈日查蓋與查幹巴日有了結親的意思,倆小兒女願意,出身也都配得上,沒什麽好阻攔的。
只是乞源部綁上了阿木爾此人,赤那部多有存有疑慮。
阿麗瑪先是赤那部首領的女兒才是心有慕艾的姑娘,她答應了要幫阿木爾美言,但在此前,她得知道這個實質上有號令乞源部權力的人,到底要做什麽,值不值得赤那部襄助。
“朝格圖說,和你定下婚契的人,你們在天聖山深處的轉輪王廟宇裏舉行了儀式,他是名南梁人。”
“你要知道,朔北和南梁很難有真正和平共處的一天,除非一方淪為附屬之國,但這個結果也只能由戰争來達成。”
阿木爾已經猜到她要問什麽了。
“你的心在朔北嗎?你有統一草原的期許與雄心嗎?你會幫我們的族人嗎?”
“大薩滿說,有些事只有位高握緊權勢才能做到。無論如何,我都是朔北人。”
阿木爾向聖山與星辰起誓:“神靈在上,祖先恭聽,不論何時,不論何地,阿木爾絕不會棄朔北族人于不顧。天神之眼,觀照一切,敢有違背,黃泉之門開在我腳下,我身入地府,魂歸冥泉。”
敬重神靈的草原人,這樣的誓言不亞于跪在祭天聖地所發,阿麗瑪絕對相信他。
說服起查幹巴日的時候,也更有底氣了。
哈日查蓋與查幹巴日商讨兒女婚事時,不免說到此處。
“老夥計,你我結兒女親家,你活了半輩子非要幫一個沒有野心的小子奪取草原,你圖什麽?”
就算是他當真惦念那欽大君的恩情,對阿木爾多番照拂也夠了,怎麽要把整個部族壓寶在他身上?
“他的武藝你知道,瘸着一條腿,不遜于旁人;送他回來的那個梁人是位大儒的弟子,聽聞他在南梁拜了位師父,長在南梁天都還能安然回來的質子,屠狼王守馬闌勒也能看出來,他謀略不差。”
“有大薩滿輔佐他,他還是個仁善的人,你我都會為他折服,何況其他人。退一步來說,草原分崩離析,南梁橫空出了名虎将景瑤,阿木爾殿下認得這景瑤。”
哈日查蓋一改忠厚老實的面貌,狡猾地笑道:“乞源部有漢人血統的孩子,不少順利潛入南梁,質子歸來的事不是小事,那位送他回來的人如今已經是南梁聖後身邊的紅人了,而阿木爾殿下,與南梁這些未來的火種都有故交。”
“我猜,阿木爾殿下會竭力平息兩國的仇怨,那些年輕的、已嶄露頭角的人,和他的想法并不會相去甚遠,畢竟他們是朋友,我想看看另一種可能。”
他要是猜的更大膽些,興許可以直接将一箭劫法場救質子的人都猜到景家人身上。
哈日查蓋真是個老實的好人。
三個部落聯盟,以乞源部最先向阿木爾俯首聽他號令起,騎兵和勇士們沿着黑水河向天聖山以西游走。
遍布礫石的戈壁倒映如血的夕陽殘照,馬背上的兒郎們握着彎刀,劈過了熾熱的嶙峋怪石,大隊的騎兵有無數倒在殘陽裏,鐵蹄征伐下,這支隊伍卻日益壯大。
血與淚的歲月沒有天聖山向西那樣綿延的山陵線,彎刀如月,莽原的山尖上,雪塵像四散的輕霰,裹挾着繡滿金色頂冰花的藍色旗幟,鋪天滿地。
這樣的旗幟在草原上又卷着風與雪飄了兩年,後來白馬金鞍上落下來的年輕人,只需提着狼刀站在亂軍從中,就足以令十八部望而生畏,系頸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