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天狼逐星
天狼逐星
路過篝火旁的時候阿木爾順了一把給小孩磨牙的肉幹。
小狼崽子估摸着又餓了,含糊其辭将狼崽說成和雜交過的狼狗,倒也沒人細究他從哪裏拐來的狗崽。
走到哈日查蓋帳中,就聽見朝格圖說:“他就這副模樣。”
阿木爾自行理解為奚落嘲諷。
“會憐憫些無關緊要的生靈,卻不肯憐憫族人。”
怨氣森森啊,大薩滿蘇合笑着說:“星軌大都不遂人願,凡能違抗的,不叫宿命。”
阿木爾神色稍正,倒是想聽聽他要說什麽了。
“我聽到外頭人傳頌阿木爾殿下的屠狼之功,殿下自己心裏清楚,追逐狼王的時候,你就和它一樣思考了。”
像王與首領一樣思考。
阿木爾喂給小狼崽的肉幹不知不覺被它吃光了,狼崽舔着他的手指,忽地用力咬下,阿木爾刺痛回神,拎起它後脖頸的軟毛,仔細看了看他圓溜溜的肚皮。
他點着狼崽的頭說:“哎,撐死算了!”
蘇合沒頭沒尾地和朝格圖說:“要是沒有憐憫之心,又怎麽會與狼王厮殺?”
恩情這種話太符合漢人的含蓄深沉了,他相信阿木爾沒有一統草原的野心,但不覺得他對朔北族人沒有憐憫之心。
任何一個在煙陽活過的人,都不可能不對草原人生出憐惜。
天神讓他們降生在世上,不是為了被凍死餓死,任由狼群撕咬而死的。
不然蕭回也不會變成阿木爾。
大抵是弦外之音太隐晦,阿木爾直率問道:“與南梁的戰争中,朔北勇士陣亡半數,大薩滿是怎麽活着抵達乞源部的?”
“豎子不足與謀,齊格勒殿下帶人去截殺景瑤的時候,我就離開前線了。”
阿木爾想,這個人才是沒有把朔北族人當作人來看。
齊格勒必敗,那日泰也敗了,謀士見勢不好,要另擇明主。
他們那些死于馬蹄刀斧之下,永遠只能遠望故土的族人,在蘇合眼中,僅僅是草原的歲月裏添了一筆濃墨而已。
“公欲何為?”
阿木爾笑說道:“不食梁粟的齊臣,不惜着蠻人的衣衫,為蠻人出謀劃策,難不成你還真想看我草原的鐵騎踐踏你的袍澤?或者是,要我眼睜睜看着我草原兒郎為了你的願望埋沒黃沙之中?”
“從前年輕氣盛,确實曾想過。”蘇合對于身份被猜到也不意外,這位長于煙陽的殿下不容小觑,況他也從未隐瞞過。
“先人是前朝齊臣,随帝女和親入草原,帝女于呼倫池畔自刎,先人也去了,之後才有梁國。老朽未曾食齊粟,不敢報齊恩,奈何飄萍之人,賴先祖之志而存,不敢負。”
阿木爾想他說的話裏有七分真,但他志不在此。
什麽權勢與野心,他從來都只是那個仰望繁星的人,并不情願去追逐繁星。
蘇合老而成精,哪裏不懂他的意思,微微哂笑。
“殿下無鴻鹄之志,草原十八部總有些雄鷹和灰狼有這樣的志向,殿下不曾阻攔您兩位兄長,今後也攔不住為了家園征戰的大好男兒。位高而權重,那欽大君在時,雖是送您到南梁為質,南北确也各自休養生息好些年。”
“殿下沒有兵馬權勢,那您的話不會有一個人聽。”蘇合循循善誘:“老朽剩一副老病殘軀,謀士所謀,皆主公所願,況我還能活幾個年頭呢?殿下若能叫朔北兒郎聽您的話,那時無論您想做什麽,都會有人呼應。”
“而有些失去錯過的,天下太平,也能挽回。”
雖然不知道蘇合的本事如何,但謀士都有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天花亂墜,動搖人心。
之所以不向往權勢,大概是因為從來沒有掌控過權勢。
仁慈卻不夠淡漠的阿木爾,逃不過這樣的言語誘使。
他定了定心,問道:“該怎樣叫朔北兒郎們信服我呢?”
大薩滿微微一笑,“您已經在做了。”
乞源部會是他的起點,屠殺狼王已經是件了不得的功績了,哈日查蓋和朝格圖都相信他,十八部俯首系頸靠的是王的智慧與武力。
北風卷地,霜欺枯草,小狼崽長大了一些,始終學不會狗叫聲,有人後知後覺,這約莫不是只狗崽,然而它的主人是阿木爾,養狼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狗崽還是狼崽無所謂,寒冬已至,靠着風幹的狼肉與儲冬的草料,加有懸挂起的數十張毛皮威懾,乞源部安然度過寒冬。
更難熬的是開春的之後,儲冬的糧食和肉快沒了,一場春寒,平添屍骨。
野兔開始繁殖的季節,餓了一個冬天的灰狼也到了繁殖的季節。
日夜嚎叫的狼群畏懼乞源部高懸的毛皮和圍在營地四周的火把,是不是還有噼啪的聲音響起,金銅鈴铛系在火炬下,驅逐狼群的鳴金聲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響個不停。
乞源部的黃羊群在過冬之前換給了別的部族,只留了馬兒和牛群。
年輕的狼剛剛有了自己的族群,聞到了厭惡和恐懼的味道,卻沒有聞到羊群的味道,寧可帶着族人奔襲千裏也不願冒着風險無功而返。
狼的心思好猜,人的心思卻不然。
阿木爾拒絕了赤那部查幹巴日的聯姻,阿麗瑪年已十六,依然沒有找人家,查幹巴日為她物色了馬闌勒部的貴族,兩個部族聯合到一起,總比單打獨鬥要好很多。
馬闌勒就在塔拉草原的北方,黑水河的西北方向,狼群并不能全然離開水源,舍棄乞源部,就近的選擇就是馬闌勒。
居于水源旁的馬闌勒牧草肥美,牛羊膘肥,且有一塊肥沃的天地種植小麥,與南梁交戰這些年,馬闌勒更是提供了不少補給。
然而朔北畢竟沒有太多良田,馬闌勒部族富饒,卻管不了其他部族的死活,那欽大君在時都不會阻攔南下搶掠的部落。
“馬闌勒……”
阿木爾聽蘇合說起這個不起眼的部族,他讓乞源部在過冬之前将黃羊賣出去,也是早看中了馬闌勒的地方,但又不願同室操戈,殘暴相争。
“大薩滿以為如何?”
蘇合早先就聽哈日查蓋說過聯姻的事,這事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查幹巴日的女兒不能嫁入馬闌勒,赤那部骁勇,馬闌勒富有,兩部聯合,乞源部不是對手。”
朝格圖:“原先環伺在黑水河的灰狼朝西方疾馳而去,赤那部能幫馬闌勒驅逐那些狼群嗎?”
“這就是一個好機會,倘乞源部施恩于馬闌勒,施仁義者,怎不叫人心悅誠服。”
“赤那部呢?”
“再等三月,草木葳蕤,草色連天的時候,或可請查幹巴日的愛女到乞源部作客,若是能交好,自然一切都好,若是不能交好,也可叫草原十八部看一看殿下的實力。”
朝格圖暗地裏嘀咕,他有什麽實力?
乞源部所剩不過兵馬千騎,就是能籠絡馬闌勒,最多也就召集萬人,萬人就想平定草原十八部嗎?
“南史有武帝,起于草莽之間,鋤耰棘矜,數百之衆,亦可定乾坤,雄主霸業不在人之衆、兵之利。”
也得讓他看看阿木爾用兵如何。
追着灰狼的蹤跡找到它們暫時栖息的地方,馬闌勒部落的馬兒各個躁動不安,灰狼的土腥味随着風刮到牧羊的圈裏。
阿木爾率領乞源部的男兒,披上狼皮,設下陷阱,幫馬闌勒将馬群圍困擊殺。
其中多少辛苦不必言明,馬闌勒部族願贈黃羊予乞源部,被哈日查蓋拒絕了。
部落首領的洽談容不下閑雜人等,哈日查蓋寬容,不求回報,馬闌勒首領卻知道,施恩不圖報之人,所圖報酬最大。
“帶領你的人伏擊狼群的那個年輕人,好似身有殘疾。”馬闌勒的首領呼和牧仁直言不諱道:“這樣的人你還把他當成寶?”
“殘疾怎麽了,你只說眼下,草原可還有比他更兇狠的人,比他更有地位的人,比他更博學的人,比他更了解南梁的人?”
“單拎出來還是有的。”呼和牧仁并不買賬,“除了歸來那次,再沒聽說過他有什麽建立功業的打算,他有一統草原的雄心嗎?”
哈日查蓋默然,這才是最重要的,強将勁弩不是決勝的關鍵,率領他們的人才是。
那欽大君在位時十八部賓服,阿木爾真的明白應該怎麽做嗎?
事到如今,哈日查蓋也沒有回頭路走了,只能盡力說服呼和牧仁。
“蘇合已經拜他為主公,倘不與阿木爾殿下為盟。馬闌勒部族不善戰,卻坐擁膏腴之地,靠着赤那部也不能自保,來日必與阿木爾為敵,你願意有個強大的敵人還是強大的主公呢?”
聞言呼和牧仁也無話可說。
南梁虎視眈眈,十八部內鬥傾軋,總得選一個,既然暗阿木爾是合适的人選,且又是個仁義之人,選他未嘗不可。
盟約暫定,赤那部有意嫁女的事也耽擱下來。
人家好好的姑娘,家資豐厚,總不至于找不到人要。
依照大薩滿先前所言,乞源部派朝格圖前去赤那部邀查幹巴日的女兒阿麗瑪來作客。
大薩滿打的好算盤,朝格圖樣貌俊秀,與阿麗瑪正登對,情愫這事天神也說不明白,他用的美人計奏不奏效于他們而言都沒什麽損失。
金色的頂冰花開在原野上,少女夢翩飛的裙角正漾在鑲滿月華的銀色夢中,草原競逐的星辰,已經向阿木爾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