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屠狼藏弓
屠狼藏弓
遠方天際浮白,照見白茫茫大地上一片血色。
灰色皮毛的野獸身軀微微起伏着,喉間發出低吼聲,似乎想要再站起來,卻發現後腦插入的狼刀徑直劃開了脊骨周圍的毛皮。
紅骨已經碎裂,它仰頭向着東方,朝陽目送,終于緩緩閉上了眼睛。
山丘上歡呼雀躍的動靜不大,衆人也好奇阿木爾的現狀。
畢竟那聲骨頭斷裂不一定就是狼王的。
衆人猶猶豫豫不敢下去,朝格圖率先從土丘上躍下來,他沒有去看狼王的生死,先湊到了阿木爾的鼻翼間探了探,旋即松了口氣。
“你們去找人處理這些皮和肉,我守着他。”
朝格圖好歹是首領的兒子,還有幾分威望,再者這裏得有人守着。這一片雪原上杳無人跡,只有蕭蕭肅殺,他們也不情願守在這種地方與狼屍為伴。
等到衆人走了之後,阿木爾幽幽轉醒,朝格圖直勾勾地看着他。
“如果你沒有裝暈過去,此刻就該由屠狼的英雄親自剝出狼王的皮,接受乞源部勇士熱切的敬仰。”
“還有可能是把我說成邪靈附體,徒手搏殺狼王的惡鬼,饒了我吧。”
這是不可能的事,朝格圖知道他是在推辭光環和榮譽,就像是推辭他注定要接受的命運一樣。
阿木爾坐在雪地上,他的左腿鮮血淋漓,簡單拿衣服包紮了一下。他站起來,一瘸一拐的身影在雪上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
朝格圖想,草原從沒有出過一位跛腳的大君。
但又像是冥冥之中的指引,每一位大君年輕時都有與狼王搏殺生還的經歷,故而那些漢人以天狼代指他們,他們也将逐天狼視作大君的一項必有的史詩。
阿木爾想為朔北的族人做些事,但他不想做大君,朝格圖恍然大悟,轉眼就見跛子英雄走向了狼穴。
風雨侵蝕的石頭下,灰狼挖築的巢穴,此刻還剩煙熏的餘味。他伏地向內張望着,伸出手似乎在摩挲什麽。
朝格圖不解,上前要問。
阿木爾以手示意不讓他過來,趴在地上想了想,攥了一把白雪搓成了猩紅色,搓幹淨手上的狼血,他自己聞了聞,覺得味道差不多消去了,又從褡裢裏摸出一塊肉幹,繼續探向洞穴中。
嗚嗚咽咽的聲音從洞穴中傳來,朝格圖想起來了,母狼養了三只狼崽,兩只死了,一只跑掉了,沒想到是躲進了巢穴裏。
狼崽的叫聲像極了他們草原牧民家裏養的巴掌大的小狗崽,朝格圖提起彎刀說:“狼是記仇的東西,它會把這一幕記一輩子。”
阿木爾的手指被這只小狼崽咬得鮮血淋漓才把它拎出來。
朝格圖道:“現在就能把你咬成這樣,放它走它肯定會回來複仇的。”
“我想養着它。”
朝格圖:“……我說的話你沒聽到?”
“我不怕。它的父母兄弟都死了,它眼睜睜看着它們死去的,卻只敢縮在溫暖的巢穴裏發抖,還要接受我這個仇人的嗟來之食,分明就是只膽小懦弱的狼崽子。”
他渾然不在意似的擦了擦手上的血,将小狼崽放進了大褡裢裏,沖朝格圖一笑,說:“不要告訴其他人。”
朝格圖無語看天,合着是他想多了,這個人裝暈就是記挂着這小東西。
“你想把狼崽當狗崽養大?”
阿木爾:“沒想那麽多,就是覺得它膽子太小了,孤身一人保不住這塊領地,争不過其他年輕力壯的,給它一條活路而已。”
他沖褡裢裏說:“不管你聽懂聽不懂,日後尋仇只來找我,只有我殺了你的父母親族,不準記恨別人。”
小狼崽嗚嗚地叫着,前爪撓着布袋,像是真有靈性一樣。
阿木爾安撫好小狼崽子,拾起地上崩開散落的十字弓與箭,拆開折斷,在狼穴裏沒有結冰的土層上刨了一個洞,悉數埋藏了進去。
他做這一切都沒有避開朝格圖,一是避不開,再者,他想這是個好孩子,就像溫大儒曾經摸着他的額頭說他是個好孩子一樣。
南梁的弓弩領先朔北很多,但國庫空虛,鐵器匮乏,頭些年收農具鋤钯以鑄軍器,窮兵黩武,而弓弩耗費鐵器太大,且十字弓所陪箭矢必須定制,只有步兵沖鋒時攻其不備才有奇效,于戰場上不如長矛長戈來得利索。
這些弓□□荒廢久矣,不難尋到,民間鑄十字弓的匠人也讓他找到了,順便學了學如何造此弓弩。
圖紙在他腦子裏,□□殘骸埋在地下,阿木爾只希望它不會出現在朔北塔拉草原。
朝格圖眼熱,卻知道這是他的東西,是他的選擇。
等族人們回來一起來剝狼皮,拖回去屍首的路上,果然有人問了。
“阿木爾在射殺灰狼的時候用的那個機巧,比我們的布魯好用很多呢!”
朝格圖:“他從南梁帶回來的,木頭做的弓箭,已經崩裂斷開了,不知道零碎的木屑飛到了哪裏,哪天閑着你可以來找找看。”
“這樣啊……”
只是帶回來一件樣品,還損壞了,看來沒什麽用了。
“朝格圖,部落中來了一位貴客,你聽首領說那是誰了嗎?”
朝格圖:“什麽模樣的貴客?其他部落的首領我都見過。”
“不好說,髒兮兮的,拿着一根墜有牦牛尾的竹竿,蓬頭垢面的老人家。”
阿木爾插話道:“漢人?”
被問到的年輕人一愣,忘了該不該回答他。
朝格圖神色變幻,意味深長瞧了他一眼,問:“是不是漢人?”
“呃,看不出來。紮了小辮子,也穿着朔北的衣裳,一口流利的草原話呢,臉上烏漆墨黑的,看不出樣貌。”
朝格圖記得晏昭的草原話不好,也從不穿朔北的衣裳。
那還會有什麽漢人來到他們草原,阿木爾還恰好認得?
“你知道是什麽人?”
“竹杖芒鞋,蓬頭垢面的老人家,多是中原人,草原上可不長竹子。”
阿木爾笑道:“我沒猜錯的話,有他在,你父親可以高枕無憂患了。”
朝格圖腦海裏把所有能想的人都想了個遍,還是沒想到這人是誰。
如此神人,他怎麽會沒有聽說過?
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想要快些見見他口中的人。
原先夜裏追着足印記尋找狼穴不覺路遠,歸去走了兩個時辰,日頭偏西時才望見金帳。
幸而當時找人處理了狼皮和狼肉,不然整個囫囵拖回來,到了家也就凍僵剝不下來毛皮了。
草原的人耿介不說謊,是阿木爾與群狼搏殺,殺死狼王的,他就可以接受衆人的歡呼與贊美。
目擊者繪聲繪色地與人講起阿木爾的勇武英姿,還不忘偷偷瞥一眼朝格圖。
乞源部族人都知道,朝格圖不喜歡阿木爾,那些驚險刺激的畫面也就說得含蓄了些。
朝格圖壓住微微上翹的唇角,故作冷淡地回帳中了。
“阿木爾用狼同類的屍首抹上羊油,激怒狼群,趁它們離巢穴,用母狼和小狼崽誘使公狼回來,然後殺掉了母狼和小狼崽,和狼群搏殺,還有拿出來一樣連發數矢的弓弩,最後用狼刀殺掉了狼王……”
阿木爾本該被人群簇擁着接受歡呼慶賀,不知為何,煮狼肉處理狼皮的人避着他,卻在傳頌他的事跡。
哈日查蓋悄無聲息走到他身邊,問道:“感覺怎麽樣?”
“什麽?”
“聽着族人傳唱你的英雄事跡,感覺如何?”
阿木爾沉吟,狀若玩笑道:“別的不提,殺母狼和小狼崽,感覺不像是英雄事跡,像是陰險小人未發跡時用卑劣的計謀除掉了枭雄一樣。”
哈日查蓋大笑,“狼是畜生,不是枭雄。”
阿木爾不置可否。
“聽說族中來了位貴客?”
“朝格圖已經去見了,不過貴客說想要見你。”
阿木爾倒不見得有多想見貴客,反而囑咐哈日查蓋,“剝下的皮子不要全做成衣裳,尤其是狼王的皮子,把狼頭留下,找支插旗的長杆,将狼王皮挂上去。一則可以驅逐些野狼,再則,也可稍稍威懾其餘窺伺的部落。”
哈日查蓋竟不知他還打這個主意,正要發問,金帳中的老叟撐着竹杖弓腰駝背迎出來,對風輕咳,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阿木爾打量着老人家,老叟不惱,任由他打量。
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像是介于師父的随性和溫大儒的溫和之間的模樣,兼有齊行之的洞明和溫世平的決然。
“這是大薩滿,曾是那欽大君帳中的謀士蘇合。”
阿木爾有印象,但在他記憶中,最博聞的人還是敖敦,那才是他幼時見過的薩滿。
隔着篝火和繁星倒映的雪色相望,阿木爾忽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他為人所知、不為人知的所有,如同星塵鋪陳天際,紙筆兩端。
遙遙的,他看到蘇合微微點了點頭。
哈日查蓋領阿木爾去見他,朝格圖還在賬內等待,不解其意。
大薩滿蘇合笑着讓兩個年輕人站到一起,裝模作樣掐了陣手指,老神在在說:“紫薇破軍,命坐貪狼,失廉貞入七殺。”
朝格圖聽不懂,阿木爾聽過一耳朵的紫微破軍。
星盤命數,也得看他願不願走。
齊行之是隐逸之人,他說的都不作數,哪裏來的茕茕老叟,先侍奉那欽大君,後侍奉齊格勒,于戰場上幸存,竟還想着弄勢操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