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待價而沽
待價而沽
“塔娜,我看到好多族人回來了,族中怎麽看起來并不高興?”
春日入夏,朔北塔拉日光之下燥熱,到樹蔭下卻有涼意。
矮槭木的芽伸展成小葉,小葉展開,綠意青翠,寬闊的葉子在樹梢飒飒作響,樹下土丘上漏着太陽斑駁的影子。
阿木爾知道乞源部的族人不待見他,感念哈日查蓋的收留之恩,閑來無事就躲懶樹蔭下,只有小羊和小牛會到他身邊吃草。
和羊羔牛犢一起的還有朝格圖的妹妹,七歲的小塔娜。
她不清楚族人為什麽厭惡這個大哥哥,在她看來,他有點可憐啊!
晴天他的腿腳瘸的不是很明顯,雨天就不行了,牛羊群的蹄印形成水窪,跟在牛羊後面總撐着一把又黑又重的大黑傘的人,避開人群的踩下的泥印子,總是一個深一個淺。
小塔娜看見過好多這樣的水窪,可是哥哥朝格圖不許她找他玩,她不懂,那個大哥哥分明就是很可憐啊!
就連在矮樹下頭枕着手臂側卧睡覺的時候都會從眼角沁出來水漬,和他年紀差不多的阿幹們提着狼刀去殺狼剝皮了,要麽就收南食了,只有他躺在太陽下很難過的樣子。
收南食在他們這兒就是去南梁劫掠的意思。
小塔娜從沒見過像阿木爾這樣的,每日裏坐在山丘上,天不亮看日出,天黑了就看日落,雨天撐傘,雪天……倒是不會出門。
他還不是個傻子呢!
可這個人問她的,她好像也不知道。
“好多阿叔都沒有回來呢,朝格圖說,他們沒辦法回來了。”塔娜癟嘴說:“查蘇姐姐放的羊剛生了小羊羔,她說很快就要埋了它,還有養駝的蘇姆,說要帶駝羔去一個地方,也不會回來了。”
她委屈地問道:“怎麽都不回來了?”
阿木爾了然,大抵明白了這凝重又壓抑的氣氛是怎麽回事。
要辦葬禮了,還是身份不低的人。只有貴血的人才會用羊羔殉葬,将草皮鏟開,埋葬之後再将草皮移回。怕以後在茫茫草原上找不到墓地,就将駝羔帶到埋葬之地,當着母駝的面殺害,今後尋找墓地時帶上母駝,它哀鳴之處就是墳墓所在地。
他不知道怎麽和小塔娜解釋死亡,只好說:“他們去了太遠的地方,我們總有一天也會去那裏的。”
阿木爾安撫着小丫頭,随後又加上一句,“小塔娜要最晚的時候再去。”
她赧然低頭攥緊了衣擺,低聲說:“朝格圖老是說你的壞話,還不讓我來找你,可阿木爾明明想夏天又蓬又白的唐松草一樣柔軟。”
“嗯……”阿木爾在草丘上翻了個身,仰面笑問:“朝格圖怎麽說我的壞話的?”
塔娜小手捏着肩上五色繩編成的辮子,扭捏着不說話。
“說你怎麽還沒死!”
冷面少年背風站在山丘下,刻毒說着怨咒的話。
一年多,阿木爾早習慣了,還沒死,還不死,就是還活着。
朝格圖翻來覆去就這幾句南梁話還算流利,為了讓他聽清楚,還為了不讓他父親哈日查蓋聽清楚。
小塔娜說:“不是哦!阿幹說你力氣很大,還很暴躁,一言不合就會打人,還會變成狼吃人!”
阿木爾撐着草皮坐起來,這說辭還是頭一回聽到。
朝格圖被他看得面子挂不住,明明是吓唬小孩的壞話,放到人前來說,總有種說這話的人也還是小孩的感覺。
查蘇要去看着小羊羔喝奶,塔娜也就忘了阿木爾,樂颠颠地跑了。
輕雲遮蔽住日光,透過樹漏的日影也就沒有了。
地上的狗尾草垂頭,青浪從遠處一陣一陣翻湧過來,草尖碰着草尖,互相試探着盛夏的來臨。
“朔北敗了。”
草原的言語還沒有記錄形成文字,靠着幾輩人口口相傳記錄下來,聽起來像是牧羊杖上挂着的銅鈴聲,悠遠又哀傷。
朝格圖像是憤怒又像是悲傷,“兩位殿下都死了,是景家的一個女人殺了他們。”
阿木爾還沒有從那銅鈴聲裏回過神來,故而沒什麽表情,不成想朝格圖曲解了他的意思。
“你很高興吧?你的朋友們贏了,你的南梁贏了!”
阿木爾惑然不解,他到底是做過什麽,才叫朝格圖過了這麽久,仍将他視作叛徒呢?
“南梁有我的朋友,你說的景家的女人是個比我還小上幾歲的姑娘。”
他就說了一句,朝格圖登時瞪大了眼睛,一副“你心中果然還裝着你的南梁”的模樣。
阿木爾無奈,“那不是我的南梁,我不希望他們輸,不代表希望他們能贏。”
朝格圖不懂這意思,他只懂自己看到的,直言不諱。
“那你為什麽不去和你的兩個哥哥争奪君位?”
“要說為什麽……”阿木爾擡頭思索,理由有很多不是嗎?
“我是漢女與那欽大君的孩子,在你們眼中血管裏流淌着的一半是卑劣的;我十一歲時離開草原,見過朦胧煙陽心許之地,被你們視作變節的背棄者;我還是個殘廢跛子,如何能追逐天狼北辰呢?”
朝格圖心說,都是借口,你就是心裏還有南梁!
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阿木爾不解問他,“為什麽總要說我心中裝着南梁?”
朝格圖嗫嚅着坐下來,局促窸窣一陣,薅掉一片草皮,不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是不好說那個所以然。
阿木爾和南梁那個已經走掉的晏昭難舍難分,不惜卑微到塵土裏,願以身墜無間地獄結契,心裏裝着南梁某,這還有什麽可說的。
至愛在他方,區區一個不曾愛護他的家園,連唯二的至親都早已永別,他有什麽理由繼續做阿木爾,而不選擇做蕭回?
朝格圖沒有這樣說,而是倔強地梗着脖子說:“你每天都偷偷練刀,你還偷藏了南梁的書在看!”
“你明明從南梁學來了那麽多東西,卻不肯教給我們,也不肯為族人去戰場上厮殺,就窩在部落裏和小牛犢小羊羔一起。”
阿木爾錯愕至極,乞源部的青壯族人大都知道他習武,卻不是朝格圖這樣的看法。
被送往南梁的質子,瘦弱無力的阿木爾,風雪中凍傷成了跛子的人……
無論哪個稱謂都絕不是朝格圖口中那樣厲害的人。
阿木爾苦笑道:“你總愛說我壞話的,怎麽今日一反常态?”
“我找不到其他人了。”
半大的少年了,從朔北流亡到南梁,好不容易穿越莽莽雪原回來了,族人卻大都埋葬在南梁。
朝格圖悲傷地哽咽着,不敢和阿木爾說那個景家的姑娘用了什麽計策覆滅了半個草原族人,他只是稍稍有些恐懼,隐隐有些期盼。
草原灼血如墨的慘劇應當不會發生,可失去了這麽多族人。
如今的節令還好,草原上不乏兔子、老鼠與羚羊,狼群不會铤而走險來偷吃黃羊和人。
到了冬天該怎麽辦?
每失去族人,就失去一名秋日儲喂牛羊的幹草過冬的勞力,冬日雪原上潔白無瑕,老狼餓得瘦骨嶙峋,腥風隔着一重山都熏得羊群躁動。
只剩了老弱婦孺,怎麽能提得動狼刀,怎麽駕馬驅逐狼群?
屆時南梁那個景家的姑娘攻來,朔北豈不是要有滅族之禍?
整個草原都籠罩在失去親人的陰霾中,朝格圖聽哈日查蓋說起憂心的冬日,不知怎地想到了阿木爾。
走掉的南梁書生晏昭要哈日查蓋囤聚奇貨,待價而沽,朝格圖不是很懂什麽意思,但他覺得,現在就是時候。
他找不到其他人了。
阿木爾瘸腿跛腳,但他看見過他射中高空盤桓的鷹隼,阿木爾也許心有南梁,但他既然回來了,心裏也一定有朔北。
他了解南梁,才能在與南梁的交戰中不落下風。
再有,草原十八部的紛争剛起,乞源部的首領哈日查蓋舉棋不定,才要叫朝格圖來試探一二。
果然,他苦笑着問他為什麽一反常态的時候,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比阿木爾更勇武的人不如他有智謀,比阿木爾更有智謀的人沒有他的勇武,也許這件事還需要時間來證明。
阿木爾從槭樹下起身,拍拍衣上的塵土,挺直脊背,努力走得更四平八穩些,去見哈日查蓋。
朝格圖默默跟在他身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好像越來越像那個南梁人晏昭了,尤其是背影,仿佛染上了他的清苦氣。
朔北天幹,雨水稀少,并不适宜一節一節郁色青翠的竹子生長。
他們兩人走進乞源部首領的金帳,哈日查蓋正看着牆上挂着的金色長弓和金羽箭,滄桑世故嘆息着說起從前。
“那欽大君也曾到過煙陽城,他從南梁學來了一種厲害的刀法和淬火特別的鑄刀術,還向南梁的一名神箭手請教射藝。回到朔北之後,征戰數年,終于一統草原做了金帳大君。”
所以那欽大君選小兒子阿木爾到南梁做質子,正是對阿木爾的看重。
哈日查蓋大概是想看到阿木爾領會到這一點,震驚與悔恨交織,毅然決然地背負起父親的期望。
可惜,他并不接話茬,相似的言語蕭回在南梁的師父齊行之那裏都學到過。
“聽起來草原大君之位之前并不是父死子繼,父親他去南梁還學了他們‘家天下’那一套?”
哈日查蓋:“……”這是沒有料到的回答。
“先前大梁強盛,禮樂更強勢些,草原之前效仿,後來禮制就延續下來了。”
所以阿木爾的身份到此時成了一項優勢,名正言順席卷草原的優勢。
“我跟随那欽大君一統草原,大君賜我金羽箭守護乞源部,今天十八部內亂再起,乞源部的金羽箭獻給您。”
哈日查蓋從牆上取下金羽雙手捧上給他,阿木爾喉頭宛如被巨石堵住,雙手重逾千金。
無人知曉他有多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