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虛則實之
虛則實之
鄭從彥的傷養了五日才能下地走動,眼看着一月之期将至,趁着夜黑風高,他偷偷出營地,越過南梁的防線,靠近了朔北。
關口防線夜間有人巡視,鄭從彥露臉,低聲和一名職位最高的蠻人士兵說:“吾乃南梁鄭從彥,前幾日秦幽交界處你們應當認得我,且去通報,我要見你們殿下,不要大肆聲張。”
他知道齊格勒懂南梁話,不确定其他蠻人聽不聽得懂。好在他曾苦學過朔北言語,要是萬事俱備,因為言語不通無法交流,什麽苦肉計美人計都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那名蠻人打量着他的身形,是個瘦弱的人,身上隐隐有血腥和藥草味,恐怕還有傷。他屏退其餘兵卒,舉起火把仔細看了看鄭從彥的臉,猶豫片刻,還是帶他去見了大殿下。
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刺殺不了悍勇的殿下。
子時已過,朔北營帳中燭火不滅,大薩滿和齊格勒還在議事,所議正是景瑤。
鄭從彥在帳外等着小卒通報,齊格勒傳喚。
秦州天晴,夜空一絲雲氣都沒有,繁星點點,月如彎弓,遠處微風掠過原野,草尖像在水中漂浮一樣,襲到鼻尖卻帶來了一股辛烈的氣息。
香料與野獸毛皮的味道混雜,齊格勒掀開帳簾,鄭從彥繃直了身軀,崩裂了脊後的傷口,濡濕了他的外衫。
“大殿下,鄭某趁月前來,有要是相商。”
齊格勒先是一笑,旋即冷眸,提刀架在了他肩上,狼刀重而鋒利,頃刻就撕裂了他半個肩頭。
“鄭大人與我有什麽可商量的?商量怎麽殺你?還是商量你想玩的陰謀詭計?”
鄭從彥臉色蒼白,隐忍肩頭與背後的傷痛而未發一言,這是虛張聲勢的試探。他不是會露怯的年輕人,反而面露譏诮,冷笑輕嗤:“都道齊格勒殿下骁勇,原來不過如此,看來我這一趟白來了。”
齊格勒聞言,反而饒有興致地抹去狼刀上的血跡,收刀歸鞘。
大薩滿道:“殿下,不能聽他的。”
“阿師不用慌亂,先聽他要說什麽。”
鄭從彥一笑,不見半分危在旦夕的慌亂,從容不迫娓娓道來。
“先前景瑤自作主張以城池領地換俘虜流民,這群人中有位得她歡心的,就在南梁軍中,卻不是我南梁子民。”
鄭從彥譏笑着還不忘觀察齊格勒的神情,察覺到他神色有變,忍着肩頭的傷痛,等齊格勒先耐不住性子問:“是誰?”
“殿下的親兄弟。”
齊格勒一時間竟沒明白他說的是那日泰還是阿木爾,畢竟他聽說,後者與南梁交好,可是有南梁之人護送歸來的。
但他也聽乞源部的人說了,阿木爾歸國受了傷,治好了也落了跛足的殘疾,齊格勒想應該不是他。
“那日泰?”
鄭從彥緩慢地點了點頭,慢悠悠地說:“景瑤因她父兄之故,絕不可能與你共謀,恰有那日泰撞上來,以您殿下的性命和南北兩國的和平做交換,兼以情義為籌,他二人已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齊格勒也不是傻的,遂問道:“鄭大人來找我為了什麽?”
“我想要景瑤做不成将軍,最好是死在戰場上。”
這話無疑讓齊格勒好不容易降下來的防備心立馬攀至頂峰。
鄭從彥好似不覺一般,繼續說道:“那個無知蠢婦,空有一副仁心,好色愚昧,暴戾恣睢,心量狹小,全然不似她父兄,濫用刑罰,不過是意見不合,她竟想将我置于死地!”
鄭從彥越說越激動,脊後傷口徹底崩開,帳中的血腥味實在叫人無法忽視。
齊格勒幾乎要相信了,大薩滿低聲提醒,“景瑤是景家後嗣,是南梁臂膀。”
什麽樣的佞臣才會為私仇殘害棟梁呢?更何況,鄭從彥先前所為,沒有半分佞臣的模樣。
“鄭某不才,堪堪也算得上南梁臂膀之一,景瑤之流不除,是我南梁國之大患!”
鄭從彥一副為南梁盡忠死而後已的模樣,在齊格勒看來,就是他與景瑤不和,二人內鬥,又各自诩為忠義之士,打算着鏟除對方。
這正是他的反間計起了效果的緣故。
“鄭大人要如何殺景瑤?”
“一月之期将至,景瑤的軍令狀已迫在眉睫,殿下死守城池不出,她要奪城,只能繞道自側方突襲。殿下不知此間有一處山間林道,遮天隐蔽,當地人才知道,可容兩馬并行而過,景瑤打算三日後從這條道上繞到後方糧草重地夜襲,以期奪回失地。”
齊格勒反問:“你是想讓我在林中埋伏,等她出現就殺了她?”
鄭從彥搖頭,“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殿下遣一名信得過的人埋伏即可,萬萬不當親自涉險境,以免景瑤逃竄,殿下可攔截她,有備無患。更何況,殿下別忘了你的兄弟和景瑤沆瀣一氣,總之當以自身為重。”
聞言齊格勒很是驚異了一會兒,他不是傻子,總不會真的全然相信了鄭從彥,本來還想着,要是鄭從彥誘使他去埋伏景瑤,那八成是計。
沒想到,他竟然要他安然守住後方,不要以身犯險?
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他還沒來得及想出個所以然來,鄭從彥已向帳外觀天色,眉宇間緊蹙,匆忙抱拳道:“鄭某還要趁着夜色返回我軍營地,以免他人起疑。殿下若信得過某,景瑤與那日泰結盟,她死後,鄭某也可與殿下為盟,結兩國之好。”
虛頭巴腦的話不必說那麽多,他們各自心知自己的國與民是什麽樣的,國力如何,還能消耗到幾時。
誰弱誰吃虧。
鄭從彥走後,齊格勒和大薩滿說:“我要親自去他說的景瑤會經過的林間埋伏。”
大薩滿沉吟道:“此人不可信。”
“我知道他不可信。若那林間是誘我入甕中的計謀,他又何必言辭懇切勸我不要以身犯險呢?兩言當有一真,我親自去埋伏,若真是景瑤通過的路,不妨順了他的意,殺了景瑤。”
大薩滿好似明白了這招苦肉計中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真假難辨。依他之見,當按兵不動,但朔北的境況催促,他實在等不了。
大薩滿勸不了索性不再勸,只有聽天由命四字。
而鄭從彥來時如輕雲,去時帶着一身血腥氣,又如清風鬼魅。
暗夜的鬼魅總是見不得光的,他去的時候拖着傷,人盡皆知的脊杖傷痕,回來的時候又多了一道狼刀的砍傷。
傷痕太明顯,鄭從彥唯恐走漏風聲,只得自己草草處理了傷勢。
幸而傷的是左臂,不易看出端倪。
如今萬事俱備,三日之後,景瑤夜間行軍,帶五百騎兵從山間穿行而過。
是日,夜色如墨,月色隐匿,雲氣被東方吹過來的輕風吹散,半圓半缺的月亮露出真容,照見浮動着霰塵的林間。
北地風大,春雨貴如油,到這時節,天雷驚蟄,蟲鳴四起,似有霜寒之光。
齊格勒率軍埋伏在小道兩旁的山林中,借月色掩映身軀,剛過戌時,就有一隊騎兵緩慢走過,為首的卻不是景瑤。
“果真是計嗎?”
齊格勒蹙眉,心有疑慮,難道景瑤從別的道上奇襲了?
不待齊格勒想明白,那行過的士兵隊列末尾赫然是景瑤模樣。
她那單月戟冷光在月下映在她的臉龐上,照見她冷峻而凜冽的眉眼。
齊格勒大喜過望,命朔北士卒沖鋒,包圍住他們,就地斬殺。
而就在齊格勒喊出來的第一聲,景瑤那邊的騎兵立馬變換隊列,向前方飛奔起來。
景瑤一人斷後,長戟橫掃四方,禦馬跟随南梁士兵飛奔而去。
齊格勒看他們訓練有素的隊形,暗道不好,他還是中計了。
而此刻,鄭從彥率大軍在林子另一條出口處接應。
那五百騎兵安然無恙歸來,卻不見景瑤。
鄭從彥的親信這兩日一直在部署此間事務,饒是當時不懂,此時也懂了。
大人叫他們率十餘個嘴巴牢靠的人,以火油澆密林,連成火線,就是等着這場風。
充作誘餌的五百将士已經歸來,困在林中的只有景瑤與齊格勒所率的朔北蠻人。
“大人,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放跑了齊格勒,悔之晚矣啊!”
鄭從彥仍抿唇不言,不許點燃引線。
馬蹄聲越來越近,追過來的嘶喊聲也越來越近。
“大人,再不動手就晚了!”
景瑤的金色長戟的光芒若隐若現,鄭從彥松了口氣,當即下令點燃火油。
齊格勒高喊: “朔北的勇士們,砍下景瑤頭顱者,賞萬兩金!”
他話音剛落,一陣南風起,密林外圍不知為何突然起火了,南風席卷幹燥的枯葉,火勢蔓延得極快,緊追在他身後。
東方還未有火勢襲來,齊格勒咬碎了後槽牙,放棄追景瑤。
火光之中,女将軍豎長戟,不顧周圍燒焦的羽葉,紛飛的餘燼,勒馬回轉。桃花馬長鳴而立,她挽長弓如滿月,箭簇如飛,射中了齊格勒的左肩胛。
齊格勒狼目中滿是仇恨,卻不得不狼狽竄逃。
女将軍轉身,駕馬躍過火光,勒馬想鄭從彥展顏一笑,眉宇間滿是十幾歲少女的得意與矜傲。
“我沒殺他,有人殺他,但我給你報仇了。”
鄭從彥的親衛還要說什麽似的,鄭從彥擡手阻攔他,低眉說了句。
“你看,區區一個齊格勒,他的命,怎能及景瑤将軍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