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敬之景之
敬之景之
“城中流民安置如何?籍貫身份可核實清楚了?”
幽州太守立上位,焦急地問詢鄭從彥這個下官,抱怨道:“景瑤區區一個小女子,膽敢在這等刀兵之地擅自做主,我定要寫道折子送到天都,好好告她一狀!”
安置流民的事就弄得鄭從彥焦頭爛額了,他還得安撫太守。
“少帝未立,聖後攝政,景瑤甚得其心,大人此舉難免有嫉恨攻讦同僚之嫌,左右她立下了軍令狀,一月之後,死生自有分明。”
太守想,道理也沒錯,沒再提筆告狀。
鄭從彥拱手告退,還得去處理那些流民。
說起這個來,他自覺脾性算好了,也忍不住怨怪景瑤這甩手掌櫃。
早說過,秦州幽州風氣開放,這兩州百姓或與朔北人通婚繁育後嗣,單從相貌上看,根本分辨不出來,戰火連綿,大多又拿不出信物自證身份,囫囵看押着也不是辦法。
景瑤這幾日一直在想何時起兵,如何奪回失地,又要如何戰勝齊格勒,心裏還記得流民的事,去流民營地時就見到了鄭從彥。
鄭從彥神情整肅,看着營地中婦孺被充作漿洗衣物的勞力,男子壯丁則被拉去制造拒馬樁等軍器。
混在其中的有不少身具朔北血統,或眼窩深邃,或是發色有異微卷曲狀,還有的就是瞳孔顏色不同。
鄭從彥見了景瑤後奚落她,“喲,我們仁慈寬厚憐弱憫孤的景将軍終于舍得來看看自己一意孤行拿萬千将士血肉奪回的城池換來的分不清是敵是友的流民了?”
景瑤充耳不聞,這麽長的話,虧得他說得氣不短人不喘。
“那是什麽人?”
景瑤一眼就看出了流民中最特殊的那個,他與身有朔北血統的梁民不一樣,他應當沒有一絲南梁血統,是個純正的草原蠻子。
更怪異的是,哪怕身在流民營,他左右也都有兩位侍從。
“聽說你二哥與那質子交情不淺,你與質子蕭回應當也見過幾面,兄弟之間總有相似之處,你看他像嗎?”
景瑤:“鄭大人是在懷疑什麽?”
“也沒什麽,只是懷疑他可能是在那欽大君死後,從朔北草原逃亡的二王子那日泰。”
景瑤:“……”
他是瘋了才會逃到敵國來,還好死不死地進了流民營,齊格勒都沒有發現他的身份反而叫鄭從彥發現了?
“鄭大人有幾成把握?”
“七成。”鄭從彥問道:“依景将軍之見,他與那質子蕭回相像嗎?”
景瑤不敢打包票,遂親自提了此人審問。
鄭從彥無奈搖頭,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他既然說有七成把握,自然是拿到了十成的證據。
中軍帳中,景瑤到底是名女子,與其他将士的營帳隔開有百步,她從流民營中提了名有蠻人血統之人入帳的事,惹得流言四起。
兼有先前割地的舉動,使得流言愈發不堪入耳,好似景瑤是個愚蠢的好色之徒一般。
殊不知景瑤審訊那名蠻人時,鄭從彥就在旁。
那日泰不僅沒有隐瞞身份,還拿出了代表身份的狼牙,總不會是想找死來的。
景瑤冷着臉問他,“為何潛入我軍中?”
“為了保命。”那日泰不同于齊格勒的骁勇善戰,他更瘦弱一些,說起來,倒真是和蕭回像得很。
“父親病危時候,齊格勒兄長的母族部落撺掇他殘害手足,将我驅逐出草原,流亡四方。我的母族在塔拉草原并不弱小,但那時大君亡故,齊格勒搶占先機,不宜起內亂,就把烏日汗和巴彥給了我,保護我繼續活下去。”
“我本不願再與他相争,只是齊格勒這兩年害得太多族人身亡,我母親的部落已經喪生了半數壯年勇士,牧馬人只剩了老人和孩童,這場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景瑤心中苦澀,這場仗不能再打下去了,這難道是萬民之願嗎?
鄭從彥漠然問道:“二殿下出現在此,敢問有何見教?”
“齊格勒身邊的大薩滿是位通玄的人,他十分厲害,卻是中原人士,并不憐憫我的族人。我可以和你們合作,我聯系母親的部族,你們助我殺齊格勒,坐上朔北大君的位置,我定會竭盡全力使兩國不起戰火。”
景瑤和鄭從彥四目相對,各有思量,命人将其奉為座上之賓,好生款待。
明知道是怎麽一回事的鄭從彥不曾為景瑤澄清,任由軍中之人胡亂猜測
雖是有意為之,他仍苦思冥想徹夜不眠,輾轉不安,披起外裳步于帳外。
守夜巡視的士兵行禮後越過他,繼續巡視,轉轉悠悠的鄭司馬轉到了景瑤帳前,躊躇徘徊而不得進。
“帳外何人,有何要事?”
鄭從彥仍舊猶豫,卻應了聲。
“景将軍,失禮了。”
他一個而立之年的男子,夜半叨擾姑娘,實在失禮。
只因一月之期已經過半,景瑤必須奪回失地才能保住項上人頭,偏有了那日泰這個變數在,鄭從彥有一計,不知當不當講。
“鄭大人深夜來訪,倘若不嫌棄可以進來喝一杯。”
鄭從彥眉頭微蹙,行軍之人,當忌酒色,景瑤怎麽反而犯了這毛病?
他掀開白帳,見兩杯酒,遙祭東南岸。
鄭從彥再不好說什麽指責的話,接過她遞過來的一杯素酒,一飲而盡。
“今日不是時候,改日再與景将軍商議此事。”
哪能在一個姑娘家父兄下葬的忌日與她談起那些手段不光彩的陰謀詭計。
“軍機要事,何必改日。我父兄不是這麽計較的人,鄭大人但說無妨。”
“景将軍大人大量,齊格勒妄圖用反間計離間我二人,他好坐收漁利,虧得将軍明理。”
景瑤皺眉很是奇怪,割地換流民這事是她做得有愧于人,鄭從彥比她還年長好些,如此奉承卻是為何?
“實不相瞞,鄭某這裏有個計策,雖不可奪失地,但能殺齊格勒,只是計謀有些……”
鄭從彥邊說邊查探景瑤的神情,她一副早該如此的模樣。
薄酒微醺,笑得嬌美妍麗,倒叫鄭從彥不好将美人計與苦肉計說出口了。
“真能殺齊格勒?”
鄭從彥疑問:“你不憂心我有意害你完不成軍令狀,置你于死地?”
“鄭大人多慮,今日是我父兄忌日,他們守了南梁一輩子,齊格勒是南梁大敵。我要是疑心您的用心,才是愧對我父親與兄長以及南梁萬千百姓,還請您将計策詳細告知,好萬無一失。”
“軍中已有流言稱,你是因為看上了那日泰的相貌,不惜以城池相換,請景将軍這些時日穩住他,讓更多人相信,你們之間交情匪淺,這是第一。”
鄭從彥又道:“三五日之內出兵奪失地,行軍時要帶上我,只許敗不許勝,敗退之後以擾亂軍紀之名,責我脊杖六十,留半條命即可。”
“最後,我自中齊格勒離間計,向他獻上奪取将軍性命的計策。”
景瑤眼睫顫動,此計的危險性不言而喻,她低語道:“不可。”
鄭從彥喟嘆,“景将軍要做一名好色之徒,暴戾恣睢之輩,自污名聲,連累忠義之名,确有些強人所難。”
景瑤知道,鄭從彥是在以退為進,他一定也知道,她說的不可是什麽意思。
“苦肉計得對齊格勒有用,仗刑之下鄭大人不過餘了半條命。若是齊格勒不信大人言辭并未中計如何?齊格勒要是為斷我南梁半臂,徑取大人性命又該如何?”
“我自有把握取信于他。”
天底下沒有不愛權勢的人,從齊格勒不顧朔北草原族人也要追名逐利開始,就注定他的心思要被人拿捏。
景瑤不贊同此法,鄭從彥眯眼又飲了一盞酒,摩挲着酒盞光滑的外壁,以言語誘使景瑤心動。
“景大帥和少将軍之死,固然有先闵帝猜忌深重之過,卻是齊格勒有心挑撥之故,但若非與朔北戰火不斷,令尊與令兄和這萬千将士又何必枕戈待旦?朔北若是沒有齊格勒,那日泰不足為懼,十八部紛争,南梁才有安樂。”
“你父兄的仇,難道只殺一個燕錄就夠了?”
景瑤心知這是計,但她心中的仇恨之火,是要還給朔北一部分的。
鄭從彥親歷過至親喪命的痛楚,仇恨的火苗稍稍挑動一下就會席卷遍野,他又實在是個高手。
景瑤終究還是同意了他的計策。
美人計對她而言不痛不癢,只消每日去那日泰那裏坐上一時半刻,好口舌的人就會傳出各種流言蜚語。
反而是行軍作戰,要将戰敗之過全推到行軍司馬的身上。鄭從彥提議以雁形陣破朔北騎兵,不出意外是必敗無疑,景瑤鳴金收兵,将傷亡人數降到最低。
也算是随了鄭從彥計策中的一環,景瑤以蠻不講理的姿态,不顧諸多将士求情,杖責他六十。
“讀書人六十脊杖,半條命都去了,求将軍開恩!”
烏泱泱跪倒一大片求情的人,景瑤擔着無知蠢婦、好色之徒的名聲,今日又多了一條,不近人情。
鄭從彥受脊杖時,還有他的擁趸高聲辯解:“軍令狀是景校尉立的,下決策之人也是校尉大人你!鄭大人獻計您可以不用,怎能如此公報私仇!”
景瑤瞥了說話人一眼,冷冷一哼,負手身後,背過去不看,閉眼厲聲道:“行刑之人膽敢徇私,刑罰加倍!”
鄭從彥趴在刑凳上,咬牙切齒地笑,景家的人一向剛正不阿,他雖敬之景之,卻更欣賞景瑤這樣的人。
如今這世道,民如狗彘,人畜之別都不是很大,何惜男女。
景家能有這樣的後人,景氏門楣就不會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