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
北風卷地,霜雪蕭蕭。
春三月北地無花可摘,還沒有竹竿高的小少年被征調從軍,說起故鄉煙花三月,絢爛多姿,再偷偷看一眼荒涼肅殺中唯一的豔色,羞了耳朵。
景瑤剛來時軍中老将對她愛護有加,領校尉将軍一職,叫那些日日操練以人頭掙軍功的小兵們看着眼紅牙酸,免不了羞辱幾句,又不敢太過分。
“黃花大閨女來給糙老爺們補襪子來的吧!”
景瑤不作聲,回頭辭了校尉将軍的職位,從小兵做起。
去歲冬大寒,朔北一路南下搶掠,糧草充足,兼之蠻人兵馬天生比南梁的更能忍受嚴寒,本該休戰的寒天依然打了幾個來回。
衆将士最初看到卸紅裝披铠甲還笑她個姑娘家,不知道棉甲有多重,當心連路都不會走。
冰雪原野上打了幾個來回後,景瑤姑娘沖鋒陷陣不輸大将軍,單月戟斬獲蠻人頭顱無數,短短幾月,用軍功給賺來了實至名歸的校尉頭銜。
還是第一個奪回幽州失地的人,更是打得朔北騎兵據守,不敢冒進。
是日天大雪,紅袍将舞單月,折斷朔北的碧天金花王旗,一戰成名。
軍中再提起她時,就不是女子、景家這樣的前綴,而是景将軍,灼墨軍老将贊其有先祖之勇,不輸父兄之武。
一個雙十年華的姑娘叫人敬畏,便有想建功立業的小兵來搭話,妄圖偷學個一二招式,多掙點軍功,好衣錦還鄉。
“景将軍,這裏天幹又冷,您家在天都,那地方這時候花都開了,您不适應吧?”
小兵鼓起勇氣和她搭話,思來想去,這茫茫無邊的,山上的草皮都幹枯裸露筋的地方,應該長着倔強堅韌的花。
軍中待得久的十年老兵很少了,從軍七八年的,景瑤離開北陽關時,他們剛入行伍一兩年,不識得大人物。
而灼墨軍中的老将,景瑤尊稱一聲阿叔的那些,大都年紀不小了,也就沒有人和這小将說起,景校尉長大的北陽關,冬日比這裏冷得多。
景瑤和他年紀相仿,比他稍大一兩歲,只是看着他。
縫縫補補的衣衫夾着薄薄的一層棉絮,補丁的針腳很密,小兵的雙手交搓着取暖,臉上皲裂的凍瘡泛着紫紅,一雙眼亮晶晶地望過來。
“煙陽暖,陽關寒,我其實更适合那裏。”
小兵龇牙咧嘴一笑,雖然沒明白景校尉更适合的是哪裏,不妨礙他繼續問:“您武藝高強,是跟着誰學的,能不能給我引薦個師父,或者您不嫌棄我笨,教我兩招?”
景瑤失笑,一時間感慨,她這點功夫竟然也能教別人了,說起這點三腳貓的功夫何處學來的,又難免傷感。
“我父親和兄長,還有些阿叔教我的,他們如今都不在人世了。”
小兵情緒低落,景瑤道:“我教你也行,只不過我力氣太大,以前練武學得很雜,不适合你,戰場的武藝,就是殺人技與保命技。”
說完景瑤又沉默了,戰場是殺人技,從來沒有将軍說過要學保命技,那身後炊煙人家都是血與肉才能堆起的。
小兵一拍腦袋說:“景将軍說的對,我肯定要活着,還要掙軍功,當大官,回家讓我娘吃上大肉穿上新衣裳,再娶個香香的媳婦過上好日子,嘿嘿。”
聽他說的景瑤都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就聽與朔北相鄰的北邊關卡嘈雜聲不斷。
小兵用他家鄉的方言發牢騷:又出什麽事了……
一陣凜烈的風朝着那個方向飛奔過去,他暗嘆,景将軍果然不是尋常姑娘,沒有一點花香。
朔北侵占秦州之地,除虐殺十萬人之外,還留下了一部分梁民充作奴隸苦役,欺辱謾罵。
齊格勒沒有料到,恐怕大薩滿也沒有料到,景家接連死了兩個大将,竟然還能找出一個扛起大旗的人。
還是名女子。
“南梁女子,尤其是貴女千金,不是從來都不出來抛頭露面的嗎?”
大薩滿心說:女子也不是從來就不許抛頭露面的。
“殿下,南梁皇帝駕崩後,還沒有辦登基典禮,是一女子獨攬大權,恩澤惠及女子,才叫景三上了戰場,時運如此,無可奈何。”
齊格勒神情晦暗,忽地福至心靈,惡狠狠說:“我能除掉她父兄,就能除了她!”
“南梁軍中一團和睦,無非是有了主心骨,那個出謀劃策的行軍司馬鄭從彥,和這個勇武的虎将,這二人沒有分歧,我也要他們有分歧。”
反間計是好計,百試百靈,大薩滿無異議。
于是就有了這一幕,紛紛一夜原上白。
故國百姓褴褛衣衫跪在兩州交界,赤足青紫沾血,貧弱潦倒,分明默然無聲,天地肅靜卻仿佛有怨鬼嚎啕悲泣。
朔北兵卒手握的彎刀寒光凜凜,映在俘虜的脖頸側。
天光大亮,天與地之間并沒有光照在他們身上。
“俘虜換糧草,否則,殺光他們。”
不止有平頭百姓,還有幾名秦州官員家眷。據探子來報,秦州太守自裁謝罪,大小官員緊随其後,只餘下些家眷。
齊格勒禮遇忠義之輩,不曾苛待他們,如今,也到了他們該派上用場的時候。
景瑤見此情此景,怒火噴張,目眦欲裂,實在不知道該将此過怪到誰身上。
已死的昌平帝嗎?積貧積弱的梁國?
她挽弓搭金箭,連發三矢,射穿朔北兵卒頭顱。
齊格勒高居城樓遠望,落手令下,彎刀如月,收割了三條性命。
軍旗在沙地上飄搖,赴死之人的鮮血如泉湧,染紅了一地塵沙。那鮮紅的蜿蜒小河,繞着跪在地上的南梁之民而行,他們擡頭,只看到了血色日暮。
景瑤咬牙切齒,行軍司馬鄭從彥匆匆而來,文弱之軀硬生生按下了景瑤的手。
她知道,她的箭沒有彎刀快。
文弱書生接過景瑤手中長弓,張弓松弦,箭矢破風嘶鳴。
利器鈍入血肉,滿座嘩然驚變!
“鄭大人!”
鄭從彥雖從文,射藝并不遜色,他絕非失手。
景瑤不敢相信,他竟然親手射殺了南梁的百姓!
“諸位将軍,秦州與朔北鄰近,秦州城破,朔北鐵騎蹂躏我之百姓,屠戮殘害,留下餘衆,今日以糧草相換,是為斷我大軍生路,絕不能換。”
景瑤想,鄭從彥家人在昔年的北陽關被朔北人□□殺害,他不知道這些無法回來的百姓會有何下場嗎?
他知道,但糧草何其重。
可百姓何其無辜。景瑤不忍心,思緒在心間萦繞,繞了幾個來回,想到一個辦法,未經商讨擅自做主向朔北高呼道:“南梁大軍自退百裏,割讓一座城池,換這些百姓的性命如何!”
鄭從彥連忙呵道:“你一個的小小的校尉,怎能自作主張,私自讓出國土?虧你還是忠臣之後,此舉與叛國者何異?”
說來也怪,這一文一武的兩位,官職不高,卻在一定程度上都有決策權。他們倆一嗆聲,軍中其餘将領不敢應聲。
城樓上的齊格勒看他們意見不合,喜聞樂見,拊掌笑稱:“可。”
朔北兵卒放俘獲的百姓,鄭從彥卻沒有下令準許流民入關口。
他繼續怒罵景瑤,“婦人之仁!秦州與朔北鄰近,身上流着蠻人血脈的人不在少數,這樣的人怎麽能算南梁人?況朔北要是将細作混入流民之中,竊取軍情要務,你區區一個校尉,擔得起責任嗎?”
鄭從彥繼而道:“讓城池、退百裏,我決不答應!也不能放這些流民過關!”
“我擔責。”
不知誰先起得頭,此起彼伏的都是嗤笑聲,頭發長見識短,她拿什麽擔責?
“景瑤在此立軍令狀,退百裏以及所讓城池,一月之內必率軍奪回,如若不然,願以死謝罪。至于流民安置,鄭大人擔心他們中有細作,那就暫且命人看管起來,等查明身份後,再行釋放。”
景瑤這番話也叫朔北人聽見了,齊格勒心笑,你看,這不就很容易了嗎?
鄭從彥聽得她信誓旦旦的誓言,神情複雜,雖無法,也應下了她的軍令狀。
失地若無法奪回,景瑤自裁謝罪也沒什麽用,可這會兒正在氣頭上的鄭從彥大概也想殺一殺年輕人的威風。
大軍疏散百姓之後,拔營後撤,景瑤的威名一落千丈,見到她的軍民都要說上一句:無知蠢婦!
先前和她說掙軍功衣錦還鄉的小兵趁着人不在的時候偷偷和她說話,小兵找來找去,終于在一片塵沙飛揚的山丘上找到了她。
他憤憤然不平,壯着膽子責備:“我們辛辛苦苦奪回的城池,就叫你這麽送出去了!”
景瑤反問他,“難道那些秦州的百姓都該死于朔北狼刀之下嗎?”
小兵翕動着嘴唇,慘白着臉說:“可是,我聽說,秦州失守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死了。”
“可我們生而有雙目,耳能聞世音,看到了他們還活着,聽到了他們的哀鳴。秦州是南梁的秦州,城池是南梁的城池,不該舍棄,但他們也是南梁的百姓。”
景瑤擲地有聲,卻想不通另一件事。
所以戰争是為了什麽?
“你叫什麽?”
“我叫李念。”
“李念,好。”景瑤拍拍衣上的塵土,迎風而立,“我們因為兵燹戰火失去同袍的兄弟,就是為了不讓朔北再奪走同侪的性命,有民才有家國。”
“割讓城池還是不對。”李念小子對此很是堅持。
“我知道。”
景瑤的大哥教過她,兩全其美既然是存在的,那麽世上就應當有雙全法。
所有的城池、尊嚴、財富,因為戰火而失去的,要從戰火裏奪回來。
不僅要奪回來,還要将朔北驅逐出南梁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