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廣開言路
廣開言路
送溫大儒還鄉後,因晏昭重孝在身,不便返回天都。
說到底,天都不是他的身歸處,亦不是心安處,區區一介漂泊浮萍,無歸孤鴻,何處有鄉。
不到天都,天都發生的事卻不會密不透風。
景三小姐肩挑景家門戶,以萬夫不當之勇正名,動身去了幽州戰場。
那幽州太守能與悍勇朔北騎兵糾纏到今日,也堪為三軍之帥。
晏昭在朝時日太多,官員名家譜系記下來不少,秦州幽州太守自旱情之後就不是個好差事,素聞太守乃是中庸之才。
中庸之才能遏住朔北兵馬南下的攻勢,一則有朔北兵困馬乏之故,再則,指揮作戰的行軍司馬應非泛泛之輩。
南梁武将凋零,行軍司馬多為文臣所任,巧的是,晏昭還真認得這位行軍司馬。
天德一十三年與他同科的進士,榜眼鄭從彥。
其妻淪喪于朔北人之手,卻也有南梁官員貪墨渎職之過。
與此事相幹的朱思明和徐長慎都死了,他的仇報了,外放去了那苦寒的幽州為官。
若說還有未盡的血仇,只能以國仇來向朔北讨要。
有鄭從彥拒馬幽州之謀,兼景瑤之勇,逼退齊格勒雖非朝夕之功,但只要南梁不再起內鬥,百年無礙矣。
晏昭飲着驅寒的老酒,跪坐溫大儒牌位前,思來想去,還是想到了王楚溪身上。
退朔北于北陽關外是何等功業,王楚溪借此廢少帝黃袍加身也不是不能。
晏昭對此沒有反對或是支持的主張,王楚溪有謀有能,她做不做皇帝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做南梁皇帝的人要施何政令,有何作為。
就如王楚溪當政後的第一件舉措,以仁善待流民,分公田于流民,是善舉;又将戶籍人口列在官員政績考核之列,卻是惡政。
從初秋到深冬,晏昭聽聞各地官府已然禁百姓遷徙戶籍,更別提那為了政績好看,幹脆使了銀子籌措買賣人口。
晏昭一路看過來,天下百姓沒有不苦的。
怎麽苦?餓死、凍死,被作踐死,征人如蝼蟻,農夫常餓死。
與朔北交戰自是令民生苦不堪言,即便是南梁這樣的朽木,姓蕭的也擔不起!
晏昭怨怪蕭回是朔北仇敵,怨這百年千年血仇,令他們終要兵戈相向。
他不忍,而南梁百姓凡有一死,皆可算他之罪!
是他放質子歸國。
晏昭總得報恩,總得贖罪。
王楚溪是仁善的君主,她太年輕,又沒個強勢的靠山,名還不正,壓不住官場這群老狐貍。
晏昭嘆了口氣,伸手接住檐外落下的六角冰花,縮瑟一般緊了緊衣衫。
“去歲涉冰原,心尚溫,今歲檐角籌霜寒,無人立寒宵。”
三九一寒勝一寒,他于廬中結草環。
阿公無後嗣,鄉下茅舍亦無親友,他只得他一個親人,撫養教導之恩,晏昭不敢忘。
昭者,其質未虧也。
天地昭昭,海晏河清,他得回去天都,無論是為了誰,他得盡綿薄之力。
回天都的路比出天都的路要好走些,晏昭自願來的,比他茫茫然離去的時候要好。
王楚溪再見到晏昭時還挺意外的,她瞧着晏昭走時心灰意冷,心裏念着他舉薦景瑤的功勞,但就算是有出将入相曠世之才,是個神仙也罷,偏墜了凡塵,殘生無望,王楚溪本不打算用。
監正齊行之意圖保晏昭一命,放他這條命歸于山溪,沒人收他的。
沒想到,晏昭自己回來了。
王楚溪收到他的奏疏,洋洋灑灑寫的可謂是字字情真,句句意切。
“昭,一介書生,猥以凡庸,不識勇武,外患在側,而無投筆之志。今茲捧袂,逢公大德,何惜淩雲。
昌平年間,先帝起徐公變法圖強,昭幸得見。天災地難為敗因,猶有人力所能及而不至。
可見世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也。
今聖後行戶籍察政之法,以仁待民,亦有此憂。
凡人私心者,高官厚祿也。或市良民,或市人籍,如此立法雖嚴,患而無遺。
貪墨渎職之徒,隐匿群鴉而不顯污;為生民立命之衆,藏羽青冥亦不覺清。朝廷應廣開言事之路,姑且一切假貸。”
王楚溪看過後面上不顯,心中暗嘆他不愧是溫大儒的弟子。
開言事之路,如何開才能避一葉障目,怎麽開才能納天下表疏?
不止開言路,倘開得好,這更是一條聽萬民之聲的途徑,等她好好想想該怎麽做。
但晏昭此人,絕不可放任自流,随波飄蕩。
他與關清交好,關清為逃避身世到了吳州,暫且不會生事,晏昭要是被長公主收攏走了,她才是哭都沒地方。
要穩住晏昭,就得授他官職,先前才洗脫助質子歸國的叛國大罪,此時授官,顯得聖恩浩蕩,但太動搖民心。
再有,王楚溪比晏昭還大上幾歲,晏澤芳端方君子如玉,芝蘭玉樹,那副皮相生得也是極好的。
不豔不姝,如泠泠霜雪,淙淙山泉。
王楚溪已然背了與景二莫須有的私情在身上,可不敢再亵渎晏昭。
如此不敢委以重任,授官賜金,只複其原職,還是一個小小的翰林編修。
明眼人都知道,近日聖後娘娘幾項舉措,都與這已故去的溫大儒弟子脫不開幹系,斷不敢輕視于他。
外有景瑤,內且用晏昭,可暫得安穩。
景瑤有景家人的身份在,上可馬上挽弓提長戟,下可安撫灼墨軍,短短兩月,一盤散沙的兵将又鼓起士氣,将朔北打退至幽州境外。
其中以女子之身戰場上令老幼服衆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幽州未失多少領地,秦州卻全境淪陷,要收複失地絕非易事,但捷報頻傳,好歹叫人看到希望。
而自打王楚溪做這個聖後以來,一年間,頭一次将提着的這口氣稍稍松懈下來。
朝堂中有她家的門生,還有晏昭在,軍中景瑤是她選的人,還有季無塵,即便親眼見着她殺了昌平帝,也得感念她為忠烈之魂正名。
如今,她倒要看看,哪個還敢指着鼻子說她牝雞司晨。
廣開言事之路,她心中已有構想,但恐一葉障目,紙上談兵,有遺害而不自知,召了晏昭來商讨。
她問道:“本宮欲于天都設金匮,容天下人所言。不拘出身貧賤,世家寒門,凡有所言,皆可奏表疏于其中,本宮悉數知之。如此開言路,晏大人以為如何?”
晏昭低眉答:“善。”
心中驚濤駭浪難掩,前朝已有府衙官員為伸冤達情設鐵匮,但一國之事,一州一府豈可相較。
況天子都城顯貴遍地,怎好得罪。
今聖後設金匮,是真正的為伸冤達情,但她要如何設?
“民生何其多哉,世家倚權,百姓苦,窮兵黩武,民怨起,想來一個金匮不夠。”
王楚溪思索着她先前所想,“待戰局穩定,景瑤退朔北奪回失地,不妨再與朔北和談,屆時百姓不受兵燹之禍,頭等大事就是養民事農桑。這第一個金匮,便是澤田匮。”
空曠的殿堂中只餘一個侍奉茶水的小太監,聖後娘娘心思深沉,旁人莫敢妄加猜測,這小太監也極識時務,連篇充耳不聞。
故而只有晏昭一人得見,花信年華的女子如閑庭信步般侃侃而談,宛若金殿之外初生的朝陽,又好似矯健耀目的鳳凰。
晏昭不禁暢想起依山傍水,農耕人家,這是他們都喜聞樂見的南梁。
“為君者,其品行得當與否,德容過失,政令如何,朝臣私之畏之,不敢言明,還須後世評說。殊不知當世之民自有功過簿,朝政之事,雖無言,卻勝史書工筆萬千修飾。這第二個金匮,就叫谏君匮。”
“大小官員,徇私枉法,貪墨渎職,致使百姓申冤訴苦無門,實在可惡!第三個金匮就是伸冤匮。”
“至于這第四個金匮,就留給齊監正這般方外士和晏大人這般善有妙策之人,為國為民不欲顯名,忠心可鑒,日月可表,就叫它……知時匮。”
“守四金匮之人,須得剛正不阿,就有勞晏大人張目了。”
晏昭豈敢不從,澤田匮與谏君匮可以說是為民生無私之舉,伸冤匮是四匮之重,若施嚴政,此匮恐為有心者所用鏟除異己。
此事不急,須得四匮就位,落到實處後再提,眼下還有一事。
“寒門百姓至于天都何其不易,娘娘既有憐民之心,若有千裏迢迢至天都投金匮之人,如若虛言欺瞞,當以庭杖以儆效尤,不然虛言者不罰,天下皆謊;如查明屬實之後,當以金銀撫慰,而為投匮潦倒窮困,何人會投?”
王楚溪笑道:“這倒是本宮想的不周到了,晏大人說的是。”
戰事捷報頻傳,王楚溪則集中宮金器,命巧匠制四金匮,置于天都北直街外,于望星樓四角分列,東西南北各置一匮,暫由晏昭兼領理匮一事。
金匮一出,朝臣贊揚聖後娘娘兼聽則明,此舉廣開天下言的,有那心不服的,礙于王楚溪已成氣候,亦不敢言。
聖後娘娘道:“金匮已設,衆臣若有箴言而不敢直抒者,若有諷谏而不便直訴者,皆可投于金匮。”
隐匿名姓谏言,須得借金匮,嘗到了便捷之處,就不會再對此有異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