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晝來宵往
晝來宵往
關大公子學了那麽多帝王将相的故事,只是把那當作故事而已,養他長大的父親臨到頭來都不舍得逼他,長公主不曾為他付出過任何,又豈能在此時擺娘親的架子來逼他。
左右王楚溪已占春風,往後的事還很難說,長公主願意讓他離開天都去見見更遼闊的天地。
只不過,他們籌謀數年,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截胡了,心中不忿,想給她找些不痛快,再者,也是想試探王楚溪所想。
她是要将這個聖後做到不能做為止,還是要撫養燕妃的兒子,日漸将權柄交出去呢?
永安長公主離宮後,燕妃抱着皇子拜見王楚溪。
她勾了勾唇角,嫉恨卻無奈。
原以為永安長公主之尊,多少能令王楚溪忌憚一二,是她看錯了。
或可說,她從沒看明白,到底誰的實力能撐起野心。
“皇後娘娘,臣妾與您争搶了這麽久,害您失寵、無子、禁足,本以為您翻不了身了。後宮女人都靠着寵愛和兒子立足的,臣妾原以為贏了你一世。”
王楚溪笑道:“帝王薄情,寵愛和子嗣哪裏能淩駕于權勢之上呢?”
“是麽,那您是不是一直将我看作跳梁小醜?”
淡妝素衣的燕妃如此恬淡寧靜的神情,擡眸望過來,自嘲般說道:“臣妾争的一切在您看來是不是不值一提?”
王楚溪不言語。
“臣妾與莺語一同入宮,東宮為婢,陛下做太子時寵幸莺語,她有了身孕,被賜死了。臣出身微寒,不通曉家國大事,但妾不想死,太子做了天子,妾的榮華富貴來了,怎麽能不抓住呢?”
“陛下駕崩,我才是皇子生母,你算什麽,陛下真是糊塗,竟然給你封了個聖後的名頭!”
“可如今我才知道,我争不過你!原來自入宮起,你的野心就不是一人之下!”
王楚溪靜靜聽她說完,并不覺得為了榮華富貴争風吃醋與她這般權欲熏心的人有何高下之分。
實是敗者無榮,尋一個借口罷了。
“燕妃寒門出身,位及一宮主位,榮寵至極,誕育皇子為先帝唯一血脈,實不必妄自菲薄,你已可為天下寒門表率了。”
王楚溪不是嘲諷或言過其實,燕歌的經歷塑造了她,而同樣,王楚溪的經歷也塑造了她。
燕歌要活着,要體面活着,要榮華富貴人人豔羨活着,而此前,王楚溪的出身已經令她做到這些了。
母親要将楚家的滅門之仇壓給她,伯父要将門閥的興盛也壓給她,要她習帝策學商論,要她做身在閨閣眼望天下的女子。
可天德帝的一道聖旨,她就得嫁給剛愎自用的太子旭。
太子旭與她般配與否不提,宮門深似海,那她學的這些道理僅僅為了洗冤報仇?
王楚溪原先懵懂,後來日日看着昌平帝所作所為就懂了。
她不曾反抗,只因為她站得還不夠高,握住的權力還不夠多。
你看,單單是一個死了皇帝的聖後之名,楚家的仇她澄清了,世家興盛與否她也有了決策權,而要讓別人再不能擺布她,還需要更多的權力。
而為了得到這個權力,為天下百姓謀福祉是必然要做的事。民心所向,天下人自會将權柄奉上。
“皇上年幼,本宮以聖後之名暫代朝政,燕太妃歇一歇,好好撫養皇上長大,等到本宮還政于他的那日。”
燕妃心如死灰,忽地面目猙獰,要讓她心上再生痛楚遺憾。
“紅玉玲珑骰!”
王楚溪駐足回望,燕妃潦倒撲地,姿容沾灰,衣裙都堆在陰影裏,一雙亮晶晶的眼中滿是刻毒和得意。
“你不知道紅玉玲珑骰是什麽吧?深宮這些年不好熬吧?你可知,你差一點就能兩全其美了!”
燕妃仰面大笑,“長公主說,紅玉玲珑骰只是一把鎖,一把堅不可摧的鎖,鎖裏乃是一件至寶,可動蕭氏皇位的至寶。”
“你喜歡景珏吧,當初拿到紅玉玲珑骰的時候,你本可以和他在一起,亦不負忠烈英靈。兩全其美的好事,可你錯過了啊!”
王楚溪垂眸,心說她還真是……
“紅玉玲珑骰裏藏着的,大抵是一份誓約,這份誓約曾是保命符,後來變成了催命符,錯過它算不得莫大的遺憾。”
換做剛剛嫁給太子旭時,被無故冷落被莫名指責,她要是知道這件事,興許會悔青了腸子,可時至今日,她要什麽兩全其美,分明有十全十美的辦法。
王楚溪頭也不回走出宮殿。
歲已入秋,日光不盛,但這秋日秋景,晴空萬裏,都為她而生。
如此絕景,何必為了區區野心對過去的自己感到抱歉呢?
紅玉玲珑骰是什麽,有什麽,從她說戲弄景珏起,她就跟自己說不會後悔了。
事實上,她沒有選錯。
拿着紅玉玲珑骰的人暫避鋒芒,萬萬人之上手握權柄的人是她。
哪怕這只是一個千瘡百痍河山的權柄,王楚溪淡漠地想,她總比昌平帝賢明不少吧。
柳如絲,雨如織,秋草生傲骨,白霜融江河。
椋河之畔,星橋江渚。
關清沿着栖凰河乘船向東南而去,臨到吳州卸下行李後才知道包袱裏多了樣東西。
血紅玉雕的骰子,八面玲珑,層層镂着花紋,中空外實。
關清見過一次紅玉玲珑骰,明月樓中只見過一次。
為什麽要把這樣的東西給他?
他回頭望,适才想起他不在天都了,長公主的人都已撤去。他有滿腹疑問,當時膽怯,如今也無人可問。
關大公子扯着唇角揚起笑意,不覺苦惱煩悶,寬慰自個兒說:嗐,所有的是非對錯,答案謬誤不能總指望着前頭的人告訴他,自己去找,才叫歷練。
紅玉玲珑骰是楚驸馬遺物,長公主給了他,其中深意,要他自己體味的。
關清擺弄着骰子,放到耳邊搖晃了一下,聽得其中碎玉相碰,滞澀如機樞,眉峰微動。
依他們說書先生的故事裏說的,這種寶貝大都藏着絕世的秘籍藏寶圖之類的。
幸而混跡市井,跟着不少匠人學過些不入流的機巧,雖不見得能解出玲珑骰來,倒也能看出這并非僅僅是一件寶貝這樣簡單。
關清将骰子妥帖收到貼裏衣的胸襟裏,不急于一時,摸了摸包袱,只有碎銀幾兩。
天都煙陽故友親朋具去,攢七攢八他也就這麽點錢,不夠春風樓的一頓飯錢。
可這裏不是天都,是吳州。落魄書生靠着捉刀寫信都能活下去的,不會被戰火波及的吳州。
萬裏日月長明,舸艦迷津,彩徹區明,流燈泛夜,火樹映空。
自然也餓不死有手有腳還能說會道的說書人。
不拘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關溯沉有師有父,博覽群書,加之少年人生得眉目清朗,貴氣逼人,活脫脫一個俊俏纨绔模樣,想餓死也難。
白日他尋個渡口橋頭支個攤子,惹來一群男女老少擎着脖子等他講那武帝傳奇,興許哪天是帝女淚也說不定。
閑暇時候,說書先生趁着喝口水歇喉嚨的功夫,摸出來紅玉玲珑骰,對着日光緩緩轉動。
旋轉的紅色光影落在斑駁水上,他一層層剖開那曾失傳于世的珍寶,才發覺這是一把鎖。一層是骰子,一層雕的山川湖海,下一層還不知道是什麽。
歇息夠了,說書人重開嗓,拈嗓學那市井滄桑的老人,又想起晉開陽唱的“晝來宵往兮,青絲成白骨,月入西河兮,日出升東淵……”
他年紀還小,唱不出歲月往來,滄桑世變,叫吳州蒼老人士笑他,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一笑而過後,依然來聽他的故事,好不閑适自在。
可也只得一時自在。
天都之事,吳州百姓不管,當地的世家卻不能不在意。
是以,關清孑然一人沿着椋河南下至此,朱家五公子已經得知此事了。
朱望身患盲症,看不得詩書彩戲,聽聞吳州風月渡新來的說書先生年輕俊秀,是故去聽了一聽。
他沒見到人,只聽他的故事,侍從已經将說書先生姓甚名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奇貨可居這話,本就重利的商人怎麽會不知道呢?
朱望覺得很有意思,關清的身份全天下都知道,只要他願意,響應者無數,這等奇貨輪不到吳州朱家。
他沒有改姓,亦不曾承認身份,匆忙離開了天都城,卻又不曾掩飾自己的身份。
是想幹什麽呢?
五公子智謀無雙,委實想不到,他等的奇貨只是茫茫然不知去何處,暫駐市井,尋一個心安處再作打算。
心緒平靜之後,關清的紅玉玲珑骰解得也很順利,最後一層,剖開紅丸,只是一封書信殘破的一角。
紙張泛黃,墨跡模糊,他仔細辨認,也只認得私印上的幾個字。
“蕭……”
大梁先祖的名諱私印,關清知道要避此名,翻看這張殘破的書信,大致理清了這是什麽。
蕭氏先祖賴景楚二家得禦天下,此間情義遠勝過血親。
蕭氏先祖有言:天下初定,二友謙而讓帝位,若蕭氏子孫不堪為君,二家之後可取而代之。
本是一道無上榮寵的保命符,情散如流水,這張薄紙就催命符。
幾人知,幾人不知,做皇帝的心生忌憚不奇怪。
關清摸清楚了紅玉玲珑骰的真相,長嘆着吐出一口濁氣。
如此說來,傳聞中他那驚采絕豔的生父,實是遭了此難。
關清将玲珑骰一層層合上,掌心把玩了一番,又明白了一件事。
當初王楚溪要景珏以紅玉玲珑骰為聘,原是為此。
原來,在他們尚且一無所知的少年時,就見過那波詭雲谲的天都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