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潛龍騰淵
潛龍騰淵
溫太師于天都的屋舍田地早廢棄不用,他之葬儀與天子葬儀同期,無處操辦。倒可去上林學宮,只是丘陵高過一重,路滑泥濘,棺椁靈柩本要南下,不好再生颠簸。
思來想去,栖凰河那搖落金桂的小院落,晏昭昔日離去時給了大娘不少銀子,可夠他買下那方茅舍。
院中桂樹開得好,無人采摘花食,風雨一過,娴靜柔弱的花零落成泥,碾作塵土。腐爛的花香伴着濕泥的腥潮,交織在長滿衰草的角落裏。
荒蕪太久了,人跡罕至,貓草和蒲公英遍地都是。
晏昭彎腰耐心地将雜草除幹淨,打掃庭院,收拾屋舍。
窗臺上布滿灰塵,卻好像有梅花爪印。
晏昭想起來,他還有只貓貓,走時匆忙,沒有為它找好去處。
只盼着它無情義的東西,自尋安樂窩。
他收拾好所有,于門前挂上白幡,布置好靈堂,再去迎回來阿公。
“晏公子。”
門前抱貓來的少年驚然喊了他一聲,這才隔了多久,春喜都快認不出晏昭來了。
一年前的晏公子疏朗如月,姿容灑脫,青衣杳杳如松竹,如今披發跣足,白衣似雪,卻變成了一把幹瘦陰沉的枯山之木。
“我聽監正大人說,你蒙赦出獄,料想你會來此。溫大儒門生如雲,怕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來看看。”
他和春喜交情太淺,說起來,只有一個蕭回相聯。但蕭回不見了,阿木爾是踐踏家國的蠻人,國仇家恨,他們都不當再提此人。
晏昭很久沒有和故人說過話了,他張嘴用力撕開艱澀的喉嚨,又無話可說。
“多謝。”
溫大儒停靈有數不清的人來上香,晏昭等來了不少熟人,始終不見神采飛揚的故人。
門外流水夢悠悠,晏昭守着靈堂聽一夜風聲水聲,想起初來天都時候,春風如花。
街上吆喝的饴糖風筝,阿公說的為天下民生的話……
而今寒風起霜,不會再有人給他買饴糖了。
風燈下拖着長長的影子,秋蟲蟄伏,人影随風踟蹰,猶猶豫豫,再三拖沓。
“澤芳兄。”
晏昭等他下定決定,等他膽怯地走進門來,歉疚地躲閃目光。
“對不住。”關清幾番欲言,只會反複讷讷這一句。
父親和弟弟入宮前請他喝了一盞茶,他清醒後,天都的風雲就全變了。
皇帝死了,他們一家人回鄉,都不要他了,溫大儒也離世了。
關清去找了晉開陽,晉開陽說:“溫世平那老頭本來就沒幾天可活了。”
齊行之像以往一樣摸着他的腦袋,說不是他的錯。
可是,關清他分明什麽都沒有問吶!
他踉踉跄跄走遍了天都,找不到他的容身之處,身後卻有兩個俊秀的男子一直跟着他。
昔年暖風微醺,明月樓中賣藝的男子。
傳聞他們是長公主的面首。
沒地方可去嗎?
你不是楚驸馬和長公主的兒子嗎,怎麽會沒有可回去的地方?
他們什麽話都沒有說,可天都那些他少年時的恩師和益友都對他緊閉門戶。
他從前無比希望離開的家落了鎖,父親和親人舉家歸去,抛棄了他。
長公主願意收留他,可他要是去了,又該怎麽面對她,怎麽能呢?
故人還有誰,還有晏昭。
“晏澤芳,對不住。”
他扶着門框袖口用力抹幹眼角的淚痕,哽咽喊道:“對不住!”
晏昭跪坐在蒲團上,歪頭看向門外,想站起來的,大概跪得腿有些麻了,連說話都不利索。
阿公不是為了關清而死的,不全是。說到底,前塵往事發生的時候,關清也還是個小孩,他沒有辦法選擇,更不能預料到這一出隐瞞身世會牽扯到多少人。
誠然,阿公大限将至,日薄西山,垂垂老矣。
以命換民聲,證關清身份,為景楚兩家喊冤,逼昌平帝下臺,都是阿公自願的,他怨不着關清。
他該說什麽,不怪你,你并不知情,不知者無罪。
“不怪你”這話他都沒有對蕭回說過。
晏昭嘴唇嗫嚅着,開口回答他,“日晚風大,進來吧。”
關清伏地叩頭向牌位叩頭,長跪不起,頭枕着雙手,默默垂淚,瞧着也太可憐了。
“我欲扶阿公靈柩返鄉,你要怎麽辦?”
關溯沉擡頭,茫然動了動眼瞳。
他連自己是誰都沒搞明白,怎麽知道今後怎麽辦?
父親離開了,走的時候沒有帶上他,師父主張讓他去見長公主,入蕭氏宗族,來日不管發生什麽,都有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關清自覺不聰明,早聽聞師父晉開陽是麒麟才埋沒田野,時至今日也算明白什麽叫“屈才”。
名正言順的身份是什麽身份,潛龍騰淵,一朝龍飛九天。
關清想,不行的。他做白日夢倒是想過自己有個超凡脫俗的身份,來日仗劍天涯,走馬觀潮,一擲千金,潇灑肆意。
但他沒有那麽遠大的志向,他就想當個說書先生。
“我……我想離開天都。”
晏昭問:“離開天都,去哪?”
關清臉上又浮現出無措的迷茫。
“秦幽二州正值戰亂,天都以南的流民四起,天下不太平,你又從未離過天都,要去何處?”
關清看着晏昭攏袖垂眸,他們分明是同齡人,晏昭比他沉穩太多了。若是一直困在天都,他大概一直都會是找不到家,遇事只能說對不住的蠢人。
晏昭嘆息,天都實非久留之地,他原先想着勸景珏兄妹離開,并非忘了關清,而是在猜到關清身世的時候,以為今日站在九重宮闕接受萬民朝拜的已然是他了。
“吳州是個好地方,你若外出游歷當顧及自身,倘有閑暇可到吳州。”
關清本來沒指望晏昭為他出謀劃策的,乍聽聞吳州,天下富庶之地,晏昭總不會是平白無故要他去這裏。
“大梁開國之前,吳州朱家就掌天下錢糧,如今雖大不如前,但吳州也比其他千瘡百孔的州府好很多。吳州之財,可利天下,尤其你,若是來日……”
晏昭将最後半截話吞下去,關清已然知道他的未盡之詞。
來日的事來日再說,金銀財帛一直都利天下。
關清答應了他,恭敬向溫大儒上了三炷香後趁着夜色離去。
月色靜谧,晏昭聽院外再無人跡,等了很久,等到三炷香燃盡,他才緩緩開口,像拉斷的風箱一樣嘔啞嘶厲。
“阿公,我有沒有做對呢?”
興許從放蕭回歸家就錯了,但南梁如今百姓不聊生,和蕭回有什麽幹系?
他接下來要做的才和蕭回有幹系。
“關溯沉到吳州去,等到朔北齊格勒一死,轉機就會來。只是眼下,王楚溪必得用景珏這枚天然庇佑她的棋子。齊先生說,我可以為國為民施展才華,可阿公,會不會反而是我要害了他們呢?”
風中不會有人回答他,再也不會有人回答他。
晏昭扶柩還于溫大儒故土,臨走前恰逢昌平帝歸帝陵,他還是去見了王楚溪。
“娘娘扶少帝繼位,內憂外患頻出,晏昭不才,有一虎将當可解外難。”
“在牢中待了數月,何處認得的虎将?”
“天都,景良殊。”
晏昭攥着袖口,是他勸景家兄妹遠離是非,也是他讓兄妹兩個卷入其中。
“朝中文臣多半會阻撓此事,娘娘可辦學宮考核,考武将之才,景家總有人能扛起景字軍旗。”
王楚溪若有所思,總不至于覺得晏昭在有意耍她玩。
“本宮免爾丁憂,你所薦的虎将若真能退敵,必委以重任。”
晏昭伏拜謝過,沒有将這話放在心上。
王楚溪以女子之身走到聖後高位之上,除母族之外并無其他親信忠臣,更何況危難之際,她敢輕信于人,才是将她的性命棄之不顧。
信任這種事,不在一朝一夕。
聖後口谕,命景氏良殊赴往幽州,統轄灼墨軍,助太守退敵。
确如晏昭所言,朝中不服者衆多,表面是不服景氏良殊,恐怕真正不服的還是她這個聖後。
朝堂中反對之聲就算了,反而是後宮中先起了流言。
“聖後娘娘待字閨中時就與景二公子相識,二人月下花前,茶樓聽書,堪稱知交。若非皇命不可違,她嫁入東宮,不然與二公子實乃天作之合。”
先皇崩逝,傳位大皇子,大皇子的生母燕妃娘娘還是燕妃娘娘,連個封號都沒着落。
聖後把持朝綱,他們依然沒活路。
燕妃心想,她的兒子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只要能把王楚溪推下去,垂簾聽政的只能是她!
王楚溪本無暇顧及她,可景珏不是健談之人。
這麽多年,連昌平帝都不知那段往事,可見景珏處理得很幹淨,如今突然被翻出來,王楚溪不信燕妃有這個頭腦。
思來想去,只有一處利益相關,關清。
或者說,是關清的人。
晏昭瞧着不問世事,景珏呈劍殺帝王和她是一條船上的,關清本人……聽說離開了天都。
剩下的人中,王楚溪不做他想,大張旗鼓的紅玉玲珑骰,她猜得到是誰。
王楚溪在內宮瞧見長公主并不感到意外,她等長公主先行了為臣之禮後才盈盈一拜。
“拜見姑母。”
永安長公主端詳着她,玩笑道:“你母親是驸馬的姊妹,說來,舅母顯得我們更親近些。”
“今為天家婦,當随夫問安。”
王楚溪入燕妃宮室,隔着屏風只看到了抱着孩子的人影,不知道該說是聰明還是蠢笨的燕妃閑适地哄着孩子。
永安長公主先發制人,笑道:“當年景二尋紅玉玲珑骰為佳人一事,天都人盡皆知,今日才知這佳人姝色傾城啊!”
王楚溪:“紅玉玲珑骰乃是姑丈遺物,姑母莫不是給了景二公子?本宮聽聞關大公子是姑母遺失的兒子,難不成景二公子與您也有什麽幹系?”
兩人針鋒相對,長公主到底不比王楚溪強盛,氣勢上先敗下陣來。
長公主忽地一笑,“算了,你我本是一家人。這回受燕妃娘娘所托入宮求見,适才說起此事,至于紅玉玲珑骰,關清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