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諸事無望
諸事無望
熙熙攘攘、吵吵鬧鬧的天都城啊,真是許久都沒有這樣熱鬧了。
高樓遠望的齊行之負手遙遙,忽聞天下大恸之聲,站不住一般扶住宮闕高閣。他眼前什麽也沒有,手中握着的拂塵散了一地。
冬雪未至,淩霜紅梅先開于天街。
齊行之是真的想不通,他精于星象命盤,昔年大梁蕭氏先祖與開國的同袍兄弟可共享江山,百年光陰,姻親結了無數,後人怎麽互相提防到,寧可放着蠻人遠敵不管,也要自毀雙臂呢?
先帝是個還算得上仁德的君主,怎地昌平帝就落拓不堪至此?
溫世平啊溫世平,此後史書工筆,又當如何寫!
關徹攜子入宮前夕來見過他們,約定一個時辰,他若沒能離開,溫世平要代枉死之人讨命,以命,讨帝王的命。
一刻之前,他們還在望星樓上品茶茗,這是個狠心的阿公,想不起來他還有個孫兒在牢獄。
“三四十壯年,六七十暮色,盡知天命,十一二的少年猶且不知品行。可亡者遺願,從來都是關清。”
“溫世平,你怎麽就敢說太子旭必有今日,關溯沉能定太平呢?”
溫大儒揚袖澀然一笑,“太子旭如何天下皆知,關溯沉是老頭子們一筆一劃刀刻斧鑿出的人。”
齊行之心生憐憫,不禁為及冠少年嘆息。
“你們都想讓他定太平,但說到底,有沒有問過他願不願意呢?他父親關徹恐怕是不舍得的吧?”
溫大儒笑笑,“本來由不得他願不願,但現在嘛,有了另一個選擇,就落在了王楚溪這裏。我是一把朽木了,大限将至,不若送他們一程長風,省得再像今日這般,遲則生變。”
是了,關溯沉要是不願,這不是有王楚溪嗎?
如此,顯得他們汲汲營營,不如一個小姑娘果決剛強。
齊行之早知道了,前幾天老頭子自己去看了大夫,上了年紀,藥石無醫,掐他的脈搏,确實是風中殘燭。
溫世平這輩子活得夠值了,出身貧寒,位極人臣,兩朝帝王師,臨到頭來,不曾覺得自己愧對百姓蒼生,他能做的都做了。
最後要将這一把老骨頭燒一燒,燒出一個叫年輕人還相信天理昭昭、善惡有報的人間。
“沒什麽要交代的了?”
“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一個條件。”
溫大儒嘆氣,“阿昭是個死心眼的孩子,你多幫襯幫襯。”
只這一個,他還放心不下。
秋雨暫歇,寒風蕭瑟,羁旅漂泊一生,反将煙陽認故鄉。
金光乍從層雲下,日暮途遠,人間何世,不系孤舟爾。
帝王崩殂要敲喪鐘滿九九之數,長跪宮門前的讀書人為萬世師自絕之死恸哭不止,忽聽山陵崩,具是一震。
微暖的日光照在泥濘濕地上,卻叫人遍體生寒,知山雨欲來風滿樓。
宮中發生何事只有當日入宮的人知曉,宮外的人只知道,昌平帝駕崩了,傳位的皇子尚在襁褓,而王皇後是昌平帝親授權柄的人。
古來太後垂簾聽政的事不少,更何況,王皇後于情于理都名正言順。
罪己诏一出,南梁軍民來不及憤恨,昌平帝已然駕崩了,這份怨恨本當轉移到王楚溪和新帝身上。奈何乳臭小兒擔不起大恨,而王皇後不禁代昌平帝宣罪己诏,更是将景琛父子死因與楚氏滅族之恨昭于天下。
只這一點,她就配得上“賢明”二字,一時間為關清身世張目之人竟也沉寂下去了。
離宮後的玄武軍統領依然賜職如舊,關徹自請告老還鄉,順便也帶走了谏議大夫關沛,父親上了年紀,他自當盡孝膝前。
王楚溪贈昌平帝谥號為“闵”,給足了他面子,只叫後人表之以惋惜同情,而非惡谥。
其餘無一不允,實則她根本無暇他顧。
昌平帝喪儀未全,邊關戰事來報,軍情緊急。
“朔北已奪我秦州之地,幽州北部也盡數落于敵手,蠻人屠戮我一城百姓十萬餘人!”
王楚溪額角青筋爆出,心中苦澀不已。
兩州之地,一城百姓,此仇此恨,闵帝庸碌,撒手不管,她既然已登至高位,自當盡心竭力。
景二并無将帥之才,德不配位,若真叫他赴往軍中,戰死沙場,才是徹底絕了景家後嗣。
況與朔北征戰不休,國庫空虛,倘不能将其打出北陽關外,贻害無窮。
山陵高位,果真是能者居之。
她親族王氏入宮觐見,且帶來了一人,監正齊行之。
“娘娘,今蠻夷鐵蹄踏我國土,辱我百姓,忍氣吞聲的話,必致怨聲載道,再難取信于文人武将。國土不存,何來家國啊!”
王楚溪總不至于覺得從不理朝政的老神仙齊行之借她母族入宮求見只是為了和她說這一通無用的廢話。
“臣下舉薦一人,或可解危。”
王楚溪冷眸,居高臨下睥睨這老人。
早有計謀,卻要等先帝去了才來獻計嗎?
“齊先生請賜教。”
“溫太師的弟子,晏昭,晏澤芳。”
王楚溪眸光更冷了,晏昭之罪,無可饒恕,齊行之只是想救他,何至于編排出這樣的謊言。
“先帝在時,極痛恨蠻人與質子,晏昭與其交好,是以無人敢為他說情,但助質子歸國之事,并無實證。”
實證不實證不重要,晏昭自己都承認了。
王楚溪:“倘若晏昭有力挽狂瀾之能,微軀效國,何愁不赦其罪?”
齊行之哀嘆,這就是天底下所有為師為父共有的毛病。
唯恐兒孫不成器,不夠聰穎,不務正業,虛度光陰,卻又害怕他太過聰穎惹來災禍。
諸如關徹溫世平之類,被聰明耽誤一生,寧可關清和晏昭愚笨驽鈍,無災無難,順遂一生。
“晏昭實是美玉良才,初入官場遭挫,昭質未損,溫太師若還能活長久些,自能護他無虞,大抵不願他步入其中。”
青天何高,後土何厚,日寒月暖,煙陽歲辰煎人壽。
依他來看,昭質者大都早衰。晏昭委實不是個長命相,不離此名利地,歲月煎熬,魂骨銷蝕啊。
可齊行之沒辦法,哪怕他答應了溫世平要看顧着些晏昭,此刻要他免牢獄之災,也只能拉他入此局中。
“召晏昭觐見。”
王楚溪且聽信齊行之一次,就算知道他是想救晏昭也要試一次。
天寒苦夜長,晏昭在牢裏待了太久,沒人和他說外頭發生了什麽,他拿着石頭在牆壁上劃年歲,一晝一夜加一日。
東羲望舒轉輪過,盛夏入秋寒蟬鳴。
晏昭下巴蓄上了青茬,鬓發散亂,時不時擡頭望着那高牆窗外僅有一點的天穹。
他不向往自由,也沒有很想出去,被解下刑枷帶往宮闕前以為是赴死,沒想到來了一群伺候他清洗換衣的。
他問道:“前些天聽外頭喧嚣得很,天都出什麽大事了?”
這可沒人敢告訴他,難不成要說,您阿公自絕了,皇帝駕崩了,不知道現在是算聖後還是太後的娘娘要見你?
說不得,于是晏昭一頭霧水先見了齊行之。
“阿昭啊,先拜見聖後娘娘。”
晏昭依言伏地叩拜,說:“草民晏昭自知罪行難恕,但求一死。”
王楚溪擰眉,問齊行之,“求死之人,能有何妙計?”
齊行之:“……”
他倒也沒想到,晏昭會在大殿上說出這樣的話。
像是走了朔北這一遭,諸事無望,死心了一般。
王楚溪冷嘲道:“你放走的朔北質子沒有死,你怎麽能死呢?”
晏昭不為所動。
齊行之勸他,“阿昭飽讀詩書,何不獻于天下,救一救民生?”
說不動他,齊行之只好說:“你阿公靈柩要停放七日,歸葬故土,他只你一個兒孫,你當送他葉落歸根。”
晏昭起身,拜過齊行之和王楚溪,搖搖晃晃走了。
景将軍府,兄妹二人為溫大儒上香之後閉門謝客,誰來拜訪問詢都不見。
那日宮內發生的事,只有他們知道。
王楚溪宣诏傳位給襁褓中大皇子的時候,昌平帝舉着長劍正咬牙切齒地亂砍人。
口中念念有詞道:“毒婦,月餘的光陰都不給朕留!”
王楚溪沒有料到昌平帝驟然發難,言辭動之起碼要在一個人還剩理智的境況下,昌平帝沒有這種東西,自然随心所欲。
他最恨的,當然是他的皇後。
當時殿中唯有關徹父子,季無塵和他們兄妹二人見證,二聖臨朝到底是個什麽境況下的事。
王楚溪不曾學過武藝,況男子與女子力量懸殊,她下意識舉起手臂格擋,那一劍深可見骨,血流如注。
會武的在場只三人,季無塵不會做下弑君之事,昌平帝在位一日,他就效忠于帝王。
與王楚溪有私交的唯他們兄妹二人。
擺在眼前的選擇無非那幾樣,看王楚溪死,先前的罪己诏和傳位都不算數了,昌平帝繼續做昏庸的皇帝,他會殺了關清、晏昭還有今日他們在此的所有人;殺了昌平帝,如此就是站在了王楚溪這一邊,把柄給了她,日後也得為她效命……
這不難抉擇,尤其是對景珏而言,親朋好友性命怎能懸于無能帝王身上?
再則,那墨發素衣的女子,朱筆可批天下,手臂上流淌的血色落地成花,她不曾呼痛一聲,像他唯一到北地的那次見到的一種花兒。
盛開在冰雪縫隙裏,迎着冷冽的風也要争春色的花。
景瑤看到他二哥拔劍挑飛了帝王劍後,似乎看到了她楚姐姐唇角一抹無奈的月牙弧,她大概明白了晏澤芳勸他們早早離開是非地是什麽意思。
王楚溪不管流血的手臂,奪過景珏的長劍,一劍刺穿昌平帝心肺。
帝死有疑,卻是二哥呈劍。
此大逆之舉,行此舉者,豈敢求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