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失策失策
失策失策
南梁二聖臨朝,朔北重整兵馬,齊格勒率軍終于入南梁境內。
秦州牧率守軍聯合邊軍抵禦外敵,以此延緩了朔北軍馬南下的時日。
而天都城中,昌平帝放權給皇後,不思戰事緊急,反而盯上了朝中老臣關徹。
“召關大人攜長子入宮觐見。”
王楚溪給他用的藥果真神效,昌平帝近來都不覺疲乏,前些時候連日湯藥不斷,至今不用湯藥,也沒有大礙了,唯獨每每郁結氣憤時胸腔隐痛。
一日夫妻百日恩,昌平帝原還存着僥幸,王楚溪為權勢殺他,給了她權勢,她說不定能留他一命。結果他去問太醫,見太醫惶恐跪地才知是他異想天開,自作多情。
說三個月就是三個月,她還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昌平帝不能動她,卻能動朝中其餘的亂臣賊子!
“陛下是要做什麽?”
“朕要殺光這些亂臣賊子!”
昌平帝紅光滿面不似先前孱弱,中氣十足,臉上扭曲陰狠。
王楚溪心道:也難怪,這人空活三十載,榮登至尊,順風順水,倏然遭逢坎坷,命途近絕,時日無多,心性更弦改轍,不奇怪。
“關徹老匹夫,他定是早有謀逆的心,才在朕病中造謠茲事,動搖國本。”
王楚溪擱筆墨反問:“陛下怎知是關大人謀逆?”
“關清是他的養子!”
“是養子,而非親子。他敢放話說養子是楚驸馬的兒子,那他們之間可是有殺父之仇的,關大人難不成是有意給自己養一個仇人?依臣妾之見,關清身世之說,并非關大人之意。”
昌平帝面色陰沉沉,大抵在想這話的真假,王楚溪提筆繼續批閱奏疏。
她知道昌平帝恨不得提劍殺了她,但殺了她之後,別說三個月的皇位,他連三月的性命也保不住,更知道,昌平帝是個昏而不甘于庸的皇帝。
“關大人為國為民一生,絕非亂臣賊子。”
“依皇後所言,朕感念關愛卿勞苦半生,讓他攜子入宮觐見,賜他財寶金銀,許他告老致仕。”
王楚溪垂眸,置若罔聞。
七月節,火見而清風戒寒是也,大雨之後,秋風凄清,微雨染長街。
關徹以病中一推再推,到底昌平帝還是君主,在位一天他也是君主。君有所诏,臣莫敢不從。
牛毛細雨打濕衣衫,秋風蕭瑟漫卷黃泥葉。宮牆三丈三,獨有一位主人,守衛千百之數,實是個殺人的好地方。
關徹行步遲遲,和身邊的年輕人說道:“外放為官三年,政績不錯,你不曾得陛下召見吧,這回入宮,我們父子兩個可以慢慢走。”
“是,父親。”
谏議大夫不算小官,但關沛見着天顏的次數屈指可數。
聖上召父親攜長子入宮,這多事之秋,權柄旁落,皇帝還要見他的大哥,想來不外乎是殺身之禍。
關沛并無怨言,興許小時候對關清多有怨恨,嫌他一個身世不明的人占了他長子的名頭,要分走他父親母親,從知道關清身份後,就沒有怨言了。
他只是不解,行前無怨,已至宮中,他不想這樣稀裏糊塗。
“父親,您欠了大哥什麽嗎?”
關徹搖頭,談不上虧欠,只是到了這一步,關溯沉已然不是他一個人的孩子,他不能冒險。
“你怨不怨父親?”
“有一點。”關沛坦言,“考中進士後您讓我外放南蠻荒夷為官,本以為是要我做出政績來,好為了日後平步青雲,不成想,有今日。”
關沛半真半假說:“早知如此,您該給我選個富庶之地為官,待我好好享過樂事,今日才好從容。”
關徹歉疚地拍拍關沛的肩頭,“是為父對不住你。”
“父子之間,不必說這個。希望大哥醒來之後,安然無恙。”
關大人父子閑步仿佛是在自家院子裏,不忘賞宮中半紅的矮木和那行色匆匆的宮人。
行至文敬堂,王皇後身着素衣,不施粉黛,全然不像那些人暗地裏說的禍國妖後模樣。
關大人先拜,她遙遙回禮,見身側是關沛還有些愣神,後而請父子入堂中。
大抵是天都才俊太多,有如松如竹的君子,有冷面俊秀的小将,即便是立志不務正業的假纨绔也有一段風流潇灑的身姿,就顯得這端莊沉穩的年輕人太無趣。
王楚溪自覺人未老,心先衰,瞧着這沉穩老練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關二公子,不免回想當年城西王府老巷疾馳奔走的少年郎。
歲月如刃,個個都面目全非,少年郎也不懼死,是她太小瞧人了。
昌平帝上次見關清還是質子逃離天都,季無塵拿人問審時,記得他是一副笑顏,面帶七分善,未言先笑,和善可親。
跪立的父子二人生得相像,一樣的莊重自持,一看就血脈相連的親人。
昌平帝怒道:“大膽,朕讓你攜長子入宮,你膽敢抗旨不尊!”
關徹拱手回禀,“關沛正是臣的長子。”
“那關清是什麽人?”
“關清是臣的養子,未入族譜,他生身父母是何人,臣也不清楚。陛下只說要臣帶長子入宮,族譜所記,臣的長子是關沛。”
可想而知,昌平帝聞此言自是盛怒。
偏偏關徹有理有據,關沛又跪着向前叩拜,“關徹長子關沛拜見陛下。”
王楚溪眼看着昌平帝冷笑兩聲,取下牆壁上懸挂的帝王劍,知道他起了殺心。
“陛下!”
昌平帝聽不進去,自顧自說道:“楚家人犯上作亂,死于戰場,楚驸馬是你一箭射殺,愛卿,你如此護着他的血脈,不惜用自己兒子的性命來抵嗎?”
“楚家從未犯上作亂,也不是死在戰場上。”
關徹沒有承認關清是誰的兒子,犯上作亂這件事,他也沒辦法承認,否則他沒辦法去見死去的英靈。
今日赴死,愧對的只有他的夫人和兒子。
王楚溪想,她大概明白關大人今日是要做什麽了,為了救關清,也是為一群已經死去的人喊冤。
楚家的亡魂,還有新喪的景家父子。
值得嗎?
南梁的衰敗從何時而起呢,年輕人出生起就面對着兵燹之禍,蝼蟻征人不得歸,老人們卻記得,即便是那欽大君橫空出世,從前南梁也并不懼怕。
昌平帝蕭旭無以為繼,倘若良将的下場就是景楚二家的往日,南梁再不會有征戰沙場的将軍!
值得的,得叫将軍見得着太平,才能去定太平。
關徹帶着關沛入宮就知道劍懸于頸。
王楚溪深深吸了口氣,欲開口再說幾句話拖延時間,舉劍的昌平帝腥紅的雙目倒映在劍刃上,寒光反射,逼視着她,到底沒能說出口來。
文敬堂外甲胄之聲驟起,玄色铠甲的守兵持長矛直指堂中。
昌平帝不可能叫來這麽多人圍觀他殺老臣,而如今能號令玄武軍的,只有王楚溪。
與他們結伴而來的,還有一雙兄妹。
王楚溪扶額暗道:失策。
她以為關徹會帶關清來的,所以叫了季無塵和景家兄妹前來。
關清的身份昭告天下之時,楚驸馬和楚家族滅之因,已經景氏父子的冤仇也當明明白白昭告天下。
關清沒有來,關徹也沒有承認他的身份,卻還想為楚家人喊冤。
失策啊失策!
她忘了這還是一個父親,養育了關清二十年的父親,有的父親也許并不願意孩子涉險去坐那高位呢?
他只是阻止不了想要關清恢複身份的人。
溫太師和永安長公主真是厲害啊!
“皇後,你私召玄武軍圍宮是為了救關家父子?”昌平帝眯眼,不敢相信。
若非關徹抗旨,來的就是關清。
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會容許能威脅到她地位的存在?
季無塵和景家兄妹看了半晌,大致上明白這一出演的是什麽。
“陛下,您該不是忘了,臣妾的外祖家是誰家?楚驸馬的兒子,和臣妾又是什麽關系呢?”
景珏愕然,季無塵眉峰蹙起,似喜又悲。
傳言關清是驸馬的兒子,季無塵也算是楚南生一手提拔上的,他倒是覺得,此刻這三分笑意的皇後更像楚南生,外甥肖舅。
如此說來,她倒成了關清的姐姐。
這般狠毒決然的女人,救一個将來要和她奪權的人,竟然是因為那二三兩的親情嗎?
關徹年紀最大,自然看得也更冷酷。
王皇後不單單是為了救關清才招來這些人的,皇帝下旨許給她權勢二聖臨朝,那都是虛權。他自己都握不住的兵權,自然也沒辦法給她,她若要在朝中立足,內需季無塵,外仍要景氏的大旗。
可巧,這些人都是天大的好人,義字當頭,有恩必報。
楚南生于季無塵有半師之恩,景家兄妹和關清又是至交好友。
景楚兩家之親皆橫死枉死,王楚溪要借此為他們澄明冤情,俘獲這些人效命于她。
雖然能救下關徹和關沛也是大恩,到底不如關清的分量重。
“咚!咚!咚!”
鼓聲鳴奏,響了一刻鐘,響徹天都城上空,宮闱中只聞鼓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跪坐的關大人仰天大笑,笑得濁淚從眼角流出。
“一個時辰就到了啊!”
王楚溪眸中盛滿寒光,問道:“什麽一個時辰?”
他不言語,季無塵遣去打聽發生何事的守衛跑回來,喊道:“溫太師鳴鼓赴死!”
“太師以血控訴蕭氏皇族不仁,戕害忠良,幸有楚姓後人存世,他雖死無怨,以命相證關大公子的身份。溫太師聲名太顯赫,天都文人書生已經聚在宮門口,跪呈忠義之書,求陛下給個說法!”
王楚溪閉眼嘆息,她當真是比不上關清命好,遂當機立斷。
“陛下愧辱難當,自裁身亡,崩殂前已下罪己诏,昭明皇族之罪,并傳位于大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