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力壓群芳
力壓群芳
今年長夏剛過芒種,正該苦夏熾盛時,竟然連綿陰雨不歇。夜來西風起,麥穗還未收割就生了芽,半數倒在田裏。
朝中鼓動割城池于朔北求和之聲愈高漲,昌平帝仍猶豫未決,民心散亂。
天都中起了別樣心思的不在少數,尤其是關大人的長公子身份有異,實令人心神難安。
王子皇孫血統不可自證,惘論永安長公主不一定知曉此事。
關徹為關清養父,他還是南梁的朝臣。
此值風雨飄搖,關清若要證明身份,勢必要引出當年計殺楚驸馬的事。
君君臣臣,天地綱常。
景楚二家如此相似,又有朔北逼迫,昌平帝的皇位就難保得住了。
關清身份的事着實不是關徹說出去的。
但想來,晉開陽也好,溫世平也罷,甚至是齊行之,都有可能是掀起這場狂瀾的人。
而狂瀾中心的人,未必會随波逐流。
昌平帝已病數月,燕妃及皇子沒有來看望過一次,中宮皇後時時來探望。
時日一長,他終于從宮人侍從這裏覺察到些微的不對了。
“皇後有本事,短短幾月,阖宮上下都在你手中。”
王楚溪不再恭順低眉,唇角勾起笑意。
昌平帝恍惚,王楚溪嫁給他這些年,一直都是賢明寬厚得體的模樣。
“陛下,朔北要北陽關以南的五座城池,您如何決斷?”
“絕不能讓!”
“那陛下可有決斷,是下旨令景氏子弟重掌灼墨軍,還是封季無塵統領為鎮北大将軍,驅逐蠻夷,亦或者,陛下有更高明的計策,能保江山無恙?”
昌平帝艱澀地動了動喉頭,灰白色的瞳孔渙散。
他要是有計策,何至于此?
到底是還有幾分為君的傲氣,祖宗江山基業,豈能從他這裏被當作貨品一般舍出去!
王楚溪輕嗤,“倘是朔北鐵騎壓境,不給便要奪,欺我秦幽等州無辜百姓,陛下又當如何?”
昌平帝盯着床幔上的綢緞,喃喃道:“朔北……真有那麽厲害嗎?”
王楚溪想,這句話算是無知無懼還是洞若觀火呢?
南梁與朔北交戰這麽多年,哦,不對,昌平帝少年時就有互質求和了,他以為戰争是史書上那寥寥的文句呢。
那欽大君號稱草原的天狼星,朔北沒有了他,齊格勒資質平平,兼有景琛破騎兵之計,确實大不如前。
但齊格勒比起昌平帝,可不止強了一星半點。
以強悍勇武為榮的朔北也不是崇文士之風的南梁。
長此以往,南梁必然亡國矣。
屆時,不止昌平帝,內宮享榮華的妃子,輔佐天子的朝臣,備受尊崇的文人師聖,都得負起百姓遭辱的罪責。漢人俯首稱臣于蠻夷,此罪,後世千百年都不能夠消弭。
王楚溪輕嘆,又恢複了往日模樣,垂眸含淚。
“陛下,您可知,您時日無多了。”
氣急攻心怎會纏綿病榻不止呢,王楚溪也是楚家的女兒啊!
“毒婦!”
昌平帝緊攥着身下的錦緞,目眦欲裂,嘶吼着叫人來。
“陛下稍安勿躁,等臣妾說完幾句話,再叫人來也不遲。”
昌平帝怒視她,胸膛劇烈起伏,還要逼自己平靜下來。
“陛下的皇子年幼,燕妃不堪大用,您時日無多,外頭又有身負長公主血脈的宗親現世現世。陛下駕崩後,只能是那不知真假的宗親來承繼蕭氏的祖宗基業,陛下,您願意嗎?”
“臣妾知道,您不願意。”王楚溪替他接上話,“太醫可以下幾幅猛藥,為您續命,少則三月,多則半年,身為父親和君主,煩請您這些時日為皇子鋪一條路。”
昌平帝陰狠道:“你不怕我殺了你?”
“望您三思,燕妃兄長謀害忠臣良将,若是由她獨攬大權,您的皇子不等長大成人就要被逼着退位了,臣妾好歹背負着煙陽王氏和大梁楚家兩個姓氏,比她略強幾分。再則,陛下您薄情寡義,心胸狹隘,朝野上下只剩了佞臣與直臣,依您多疑之性,除了您的嫔妃,您還有誰可信呢?”
幸而昌平帝有自知之明,将她的這番話聽進了耳朵。
紅衣灼灼,世家大族溫婉而多謀的貴女,昌平帝還真是小瞧了她。
“你是怎麽做到将宮內都換成你的人的?”
“這還是得多謝陛下,這些年來獨寵燕妃娘娘。她驕縱跋扈,才叫我施了不少恩惠于人。”
昌平帝郁卒。
此值天昏,窗外的陰雨堪堪停了,天光乍亮。
西沉的太陽并不熾熱,光芒從厚重的雲層灑下來,宛若刺穿烏蒙蒙的利劍。
殿外嘈雜刺耳的聲音傳來,一群宮人緊張說道:“娘娘未經傳召,不能擅入!”
“大膽!定是皇後娘娘吩咐你們的,陛下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見我!”
王楚溪擡眸笑道:“你看,這不是送上門來……”
找死的。
燕妃娘娘甩開一衆宮人,徑直推門而入,仍不忘給帝後行禮,瞧着不像狂悖之人。
朱唇未啓,笑聲先聞,卻是諷笑。
“皇後娘娘謀害皇子,才解了禁足陛下就病了,妾求見多次都被攔下,皇後娘娘貴為國母,如此善妒,在後宮一手遮天,竟要獨占陛下嗎?”
王楚溪适才仔細端詳了端詳燕妃的模樣。
未育皇子之前,她宮人出身微末,封妃之後仍慣着素衣,遠山眉如黛,唇若淡櫻,人如空谷幽蘭,見之教人心曠神怡。
自育有皇子之後,許是有了底氣,衣着打扮朝着豔麗打扮,绛紅朱紫,唇不點而朱,蔻丹如霞光。
燕妃确有一副好皮囊,說是“皎若清月,燦若煙霞”都不為過。
王楚溪忽地失笑,接她的話,謙道:“一手遮天言之過早。”
燕妃媚眼茫然一瞬,正要再給她扣大帽子,卻聽王皇後說:“好了,燕妃要與陛下訴衷情,臣妾不打擾了。”
她離開的時候都沒有給陛下行禮!
“陛下是天子,生殺予奪,莫非君恩,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她膽敢無視陛下!”
昌平帝看着像是絕望一般閉了閉眼眸,沒有和燕妃搭話。
“外頭傳言那個關家公子是永安姑母和楚驸馬的兒子,他膽敢冒充皇室血親一定是他爹有反意,陛下,怎麽能容忍這樣的人大行其道?”
昌平帝猛然睜眼,虧得她提醒。
他如今雖是籠中困獸,淪落到這一步,與關徹那個老匹夫脫不了幹系,虧他還是父皇親口所說可信的忠臣呢,竟然私藏逆臣之子!
說起來,王楚溪也是父皇給他挑的皇後啊!
王楚溪說會讓他站起來活三個月,三個月,足夠他殺了真真假假的公主之子了。
昌平帝大笑,笑得上氣接不住下氣,燕妃吓到了,連忙倒了杯水,水沒有喂進昌平帝口中,反被他攥緊了手腕。
“朕得給皇兒留着她……不能殺她!但朕還是天子,君要臣死,他……豈能違抗!愛妃啊愛妃,多虧你提醒。”
燕妃痛得咬緊牙關仍不敢呼聲,對他口中的兩個“他”也不明所以,暗道:陛下說不定是真的神志不清了!
昌平四年夏末,陛下久病歸朝,感念皇後之功,加封為“天後”,有臨朝參知政事之權。
朝中刻板老臣反對之聲高漲,牝雞豈可司晨!
且多是以王氏為首的朝臣,其餘諸臣子反而緘口不言。
昌平帝一看便知這是佯裝做戲,沒有興致再和他們來回推拒拉扯。
诏令一出,王楚溪于帝位右側下設後位,垂簾而參政事。
衆人原以為她一介女子,見識淺薄,不知何為政事,遂以諸多雜事問詢。
“南安郡下,流民四起而作亂,當如何?”
“農夫衣能蔽體,食能果腹,勞而有所得,怎會作亂?”王楚溪淡聲而威問:“南安郡太守何人,事農之政令如何?”
“太守……呃,太守……”
王楚溪哪裏不知他們在耍什麽手段,官官相護是常态,南安郡太守約莫是世家賣官做的人情,收了賄賂,以薄銀兼并農戶的田地,逼迫他們背井離鄉,淪為亂民。
“流民到哪個州府,父母官當寬容待之,若流離之人願留下,州府分予公田,免稅三年。各地大小官員政績三年一考,戶籍人口亦在考察之列,若因苛政致使百姓流竄,實為其官員庸碌無能。”
退朝之後,諸多結黨的官員同行離去,對這王皇後有了些皮毛的認知,各自不知該作何表現。
關大人之後與酸儒、說書人、道士同坐,将朝堂之事轉述,三人沉默,神情各異。
晉開陽開口尖酸刻薄道:“這個問題又不是沒有親眼見過,昌平帝如何做的?哼,亂民反賊,人人得而誅之,全殺了!”
關徹瞥他一眼,這是大實話。
“如此說來,王皇後比昌平帝強一些,聽起來是個仁義且有所為的君上。”
齊行之撫着他雪白的拂塵,若有所思一般掐算了半晌。
溫大儒笑他,“莫不是她還真有帝命?”
“哎,不可說不可說。”
齊行之沒算出來這個,觀星時見到了另一種星象,愁苦地薅斷了幾根拂塵,欲言又恐恰因他所言而應了星命。
溫大儒收斂笑意,“王皇後雖仁義,似乎也習過為君之道,可惜紙上談兵,太稚嫩了。”
這實在是微不足道的缺憾,換成關溯沉來,不見得比她更好。
“出身天然的優勢,帝王親授的權柄,她已然勢成了。”
天時人和都占了,王楚溪早有君主之心,溫大儒自知他的理由不夠。這枝由野心和權欲澆灌的花固然稚嫩,已經力壓群芳,奪春色第一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