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德不配位
德不配位
塞上春風吹草如織,哈日查蓋赴往王庭,走時頻頻回望那跛腳立風中的少年,心上一片熱切。
想來他與他的友人各為南梁朔北,又懷有一些百世交好的妄想。
哈日查蓋不肯輕易将他視作“奇貨”也是因此,一個背棄族人的人,放任他做雄獅、做草原之主才是天大的禍害。
但如今不一樣了,他所妄想的一切,在他那遠去友人的眼中,絕對不是“同道”,攻城掠地,屈辱至極。
南北分而治之,是要南梁獻城割地。若是如此還能有太平之世,古往今來亡國之人如狗彘也就是一句空話了。
他們的妄想注定落空。
哈日查蓋之所以去王庭,還是覺得阿木爾前邊的話說的有幾分道理。
齊格勒要在今年七月正式繼任朔北大君之位,就得叫十八部看看新大君的可取之處。
昌平四年秋,朔北齊格勒率衆攻取華光城,南梁軍中無将帥,節節敗退。
于此同時,軍中有流言稱景琛之死實是君主忌憚,灼墨軍亦不會有好下場。
這則北地的謠言傳到天都時并未引起波瀾。
天都的老人家都知道,這可算不上謠傳。
灼墨軍不肯再拼力厮殺,昌平帝得知戰報後雷霆震怒,在衆臣的勸說之下,沒有治他們的罪。
然南梁氣勢已敗,失去景琛和灼墨軍,齊格勒勢如破竹,大舉侵占北陽關外三座城池。
朔北騎兵入關,昌平帝胸口憋着一口氣,一時驚厥,昏倒在朝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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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梁朝野動亂,蓋因帝若崩殂,後繼無人。昌平帝只有與燕妃所生一子,其餘宗室子弟近絕。
後宮中燕妃初聞此事,牢牢抱着大皇子的襁褓不肯撒手,王皇後雖慌亂,但還不至于到這份兒上。
“陛下春秋鼎盛,不及而立之年,一時氣急攻心,哪裏就到末路了?”
這才哪到哪,昔年埋下的禍患種子,剛冒了個頭他就受不了,來日還有得氣受!
“灼墨軍內亂無非是因着景琛父子身亡,景家又不是沒有人了,陛下為何不将景二公子遣往邊關,就算什麽都不做,也能撫慰軍心。”
王楚溪聽着侍女這番天真的話,景二啊……她眸光一閃,低低笑道:“陛下怎麽敢呢?”
心胸狹窄的君主好不容易除掉了景琛父子,哪怕景二是個纨绔膏粱,他也不敢再把軍權交到景家人手中。
況且,死得那樣憋屈的父兄,害他們的人和陰謀詭計尚未昭昭,景二怎麽會聽皇帝的話赴往邊關。
要麽皇帝承認他氣量狹小,為景家人正名,徹查景琛死因,要麽就這樣混日子。
不過就算他肯放權,長于天都景二想是沒有他父兄為将帥的智謀的。
昌平帝驚厥想來也是恨與怨交織,恨灼墨軍在此時輕信挑撥離間之詞,怨世上人誇大景琛的功績,什麽擊潰草原鐵騎,根本就是誇大其詞!
否則朔北鐵騎又怎會卷土重來?
朔北軍帳中,齊格勒率軍接連攻占城池,卻仍舊愁眉苦臉。
“奪得北陽關是可長驅直入中原,但朔北騎兵在去年那一戰中折損過半,南梁北地易攻不易守,便是我們能攻入腹地,來日等他們休養生息,謀臣猛将萬事具備,驅逐我們也并非難事。”
齊格勒向來敢作敢當,他敗給了景琛,致使如今的朔北大不如從前。
此次倚杖南梁內亂才叫他奪了北陽關,再向南去,他就有點憂心他朔北能不能吃得下這幾塊地了。
他詢問盤腿而坐閉目養神的大薩滿,“阿師,能不能為我族人指明方向?”
“乞源部族長獻計時怎麽說的?”
“吓唬他們,等南梁求和,借機索要城池領地,劃地而治。”
大薩滿滿面紅光,沒說行與不行。
朔北陳兵北陽關,貿然進不得,退亦不得,只能依此行事。
恰因昌平帝驚厥,朝中暫無人主事,文臣多主張以城池土地換和平安居,本就勢弱的武将更是只能三緘其口。
昌平帝暈厥時,皇後娘娘親侍湯藥于床前,将近來發生的大小事務全部告知他,于是說到了朔北大軍。
王楚溪彎眉微蹙,低聲道:“陛下卧床這幾日,朝中幾位大臣說,陛下登基之初,放任徐長慎變法,連年窮兵黩武,去歲征糧又被朔北所奪。國庫空虛,将士疲乏,大梁已無與朔北一較之力,不如割讓星橋江以北的土地,換來百姓休養生息。”
昌平帝躺在床上,擡手摔了她手中的藥碗。
“逆臣!”
王楚溪垂眸,神情淡淡擦幹手上的藥漬,退後五步俯首跪地。
世家出身的女子總是這樣,端莊自持,進退得體,叫躺在床上的昌平帝心中熨貼。
他是天子啊,生前身後名都要被無數人評說的天子,何等屈辱!
“皇後以為如何?”
“割地飼虎狼,養大朔北蠻人之後,南梁危矣。”
昌平帝不指望他這守住規矩教條的聰慧皇後給他出主意,但他知道,她胸中絕不止是後宮方寸之地。
“你連燕妃的陷害都不曾想着自證清白,卻知道天下之事,比朕強多了。”
昌平帝在位才幾年,南梁國運垮了,眼看着連國土都要割讓,不消後世評說,他自知他算不上是什麽賢明的君主。
他父皇身體不大好,為他選的皇後是比他還有聰慧的世家女子。
王楚溪一向知道跟随的君主不是什麽心胸寬廣之人,但此刻纏綿病榻,他這樣攤開來說,她一時竟不明白,這是誇贊還是忌憚。
“陛下為一國之君,萬民君父,所思所慮乃事山河社稷,百姓福祉,自然要權衡天下。臣妾見識淺薄,只見黑白晨昏,目及之短,豈敢妄言。”
“若是不肯割讓城池,我南梁可還有将帥能退朔北虎狼?”
王楚溪猶豫一瞬,“穩定軍心,南梁未必會敗,景二或可一試。”
昌平帝哂笑,景二公子在天都算俊秀飛揚的少年,卻算不得将帥之才。
“玄武軍統領季無塵,師從……”王皇後想了想,“楚驸馬,他精于排兵布陣一道,未必不算将帥之才。”
玄武軍統領調任鎮北大将軍,天都誰來守?此值多事之秋,別說昌平帝氣急攻心病倒了,就算他安安穩穩坐在龍椅上,他也不敢把拱衛天都的重任随便交給別的人。
南梁家國之重,在于這是他姓蕭的家國,若是龍椅都要換個人坐了,誰還管得了是南梁還是朔北。
可黎民百姓之重,何啻于區區皇族?
昌平帝疲倦不堪,“行了,你回去吧,割讓城池的事,容朕再想想。”
王楚溪退出寝殿時候真是忍不住煩躁,昌平帝無半點為君的才能,優柔寡斷,心狠懦弱,該做決斷時猶猶豫豫,又巴望着手中那點權力不肯放手。
“呵,再想想……”
他可以再想想,溫大儒卻不打算再想了。
天都城中景氏負屈銜冤,流言甚嚣塵上,甚至波及到了宮中的燕妃娘娘和皇子,更有甚者,高唱“德不配位,必有餘殃”的話,并道昔年楚姓之後,亦亡于此。
昌平帝德不配位,他所得一子尚在襁褓不提,其母族疑似殘害忠良,于德于理于情都撐不起南梁。
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盯着天都呢,這一灘污水之下,既有皇室血脈,又有楚家血統之人忽地就出現在百姓眼前了。
關大公子起初聽到四起的流言時,正和他弟弟小關大人在街上游蕩。
他以為是不親老爹的政敵意欲給老爹扣一個謀逆的帽子,好叫他翻不了身。
“你聽聽他們說關家的兒子有楚家和蕭氏的血統,我倒是聽說咱爹出身寒門,難不成你母親身份有異?”
關沛幽幽看他一眼,雖說他小時候欺負這個大哥太多次了,但不至于把他腦子打傻了。
“我母親和父親自幼相識,外祖父尚在人世。”
“該不會是咱爹在外面還有個私生子,是和什麽皇族遺失在民間的公主滄海遺珠什麽的生的孩子吧?”
關沛:“……”
“南梁自建國伊始,只有永安長公主這一位公主留在了天都,父親只認得這一位公主。”
關清目瞪口呆,“你你你……”
關沛閉了閉眸子嘆氣,正要勸他,身份尊貴又不是壞事,只是前路坎坷。
“你是說咱爹和長公主有一腿!你你你……大不敬!”
關沛想了好半晌,憋出來一句,“你才是大不敬!”
還大不孝!不怕你親爹托夢罵你!
關沛覺得,他都說得這樣明白了,這個傻哥哥怎麽還裝糊塗!
就這腦子,怎麽配得上那麽多人的努力呢?
關清沉默良久,咧嘴一笑,露出幾顆大白牙,憨傻異常。
“那總不會是我吧?難道我親娘不是咱爹的外室,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關沛倒吸一口涼氣,漠然道:“你覺得,父親為什麽不肯讓你入關家族譜呢?”
“因為我母親出身不好?”
“那他又為什麽逼着你學文習武?”
“這哪有什麽為什麽,當爹的不都這樣,望子成名,才滿天下。”
……
關沛目光炯炯看着他晃動的眸光正心虛地躲閃着,心下暗道,這不是心知肚明嗎?
傳聞中楚南生之才可比前朝興大齊七百年的聖賢,慧極必傷,他死得太早了。而永安長公主以先帝之妹的身份差點敕封鎮國公主,自然也是有勇有謀的。
這兩個人的孩子怎麽會是蠢笨之人。
關溯沉不是不知道,是他有意裝作不知,以為這樣就能躲過他不敢要的天命。
“大哥,天黑後路不好走,往後愈往寒涼去,記得穿幾件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