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獻計攻城
獻計攻城
“生而形不與汝相依,死後魂不汝夢相接。
日邊人遠,相望千裏。”
那時二月初,阿木爾揚着馬鞭去追那狠心的人兒時,始終沒有追上。
他返回到天聖山的神廟裏,一眼看到那塊刻着經文佛法的黑色石碑,石碑的背面好似刻着一篇訣別詩。
阿木爾不知道晏昭是什麽時候刻下的,但一定不是近時近日。
那幾行字刀鋒不淩亂,必然是他眼睛能看到東西的時候刻下的,要說什麽時候呢,只能是兩人在轉輪王神像前叩首之後。
彼時情深意重,他竟狠得下心來寫這些!
如今離去方兩月,反倒是讓阿木爾午夜驚夢都念着這兩句。
怎能不怨呢,又怎會不懼。
他太了解晏昭,哪怕他曾懇求他,就算舍棄尊嚴和品行也要活着,哪怕他們曾許下共死的誓言。
晏昭一定會回到天都,承認他犯下放朔北質子歸國的罪行。
以昌平帝的秉性會将他斬首示衆,但不是沒有生機。
晏昭不會撒謊,何況此事牽連景珏兄妹和關清等人,他不會把他們供出來。
一份不完整的證詞,一名自首而無實證的人犯。時下不是什麽政令清和的好世道,但憑溫大儒和齊監正的身份地位,可以憑着這一點為他拖延幾日生機。
餘下的,都叫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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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邊淡白如指印的一彎纖月懸于黎明夜,阿木爾驚夢而醒,揉着眉心坐在小山丘上眺望南邊的鳥。
鴻雁征于時,錦書難托。
天蒙蒙亮的時候草原就熱鬧起來,牧民勤勞,一大早就有銅鈴聲響徹在曠遠天地間。
小牛犢子和小羊羔好奇地靠近着他,眨着清澈而懵懂的眼睛用腦袋蹭他的腿。
阿木爾低頭摸着牛羊的軟毛毛,噙着微笑。
繞水而生的矮杉木青蔥,像那堅韌不摧的生命。
乞源部的族人各個都是馬背上的好手,一整個冬日都要打獵去,或是獵狼、兔、狐貍,毛皮和肉都是好東西。
春一到,生靈到了繁殖期,朔北進入禁獵期,他們等不及想要踏歌飲馬潇潇。
阿木爾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裏所有的一切,可穿上溫暖的衣裳,毛茸茸的袖口和領口溫軟又帶着野性,看着淺草在風中微動的草原時,他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欽大君為他獵來狼牙時的模樣。
靈魂會記下的東西遠比軀殼以為的多得多,那欽大君給他取名叫“平安”,草原話裏的阿木爾,他曾經深埋的名字,終于又被他承認了。
初春牛羊群太多,就得要人看着自家的牛羊,小心別和別人家的混了。
大人們有自己的事要做,就将放牧的活計留給了小少年們。
乞源部哈日查蓋的孩子被兇惡的南梁拐走,失而複得,更願意讓他像撒歡兒的小羊羔一樣過幾天快活日子。
偏偏朝格圖極其厭惡阿木爾,才不會管他是不是先代大君的兒子。
“南梁的人很壞的,他都被南梁人教壞了!”
沒有離開過朔北的人自然聽說過南梁人有多壞的傳聞,他們怯怯望一眼坐在土丘上的阿木爾,悄悄看一眼,再移開眼。
膽子大的小孩揮起牧鞭趕走了圍在阿木爾身邊的牛羊,才不怕他!
“先前走的那個哥哥也是壞人嗎?可我聽大人們說,他救了朝格圖哥哥,還給了我一塊甜甜的酥糖啊!”
朝格圖別扭道:“哦……那個不算壞人,雖然也不是什麽好人就是了。”
阿木爾聽着啞然失笑,晏昭都不算是好人,他被說成是壞蛋還算是高看了他的品行。
有朝格圖這個孩子王在一衆小孩中貶低他,反而叫這些小孩對他又好奇又懼怕。
時不時的就要來問上一句,“你有沒有偷過別人家的馬和小羊?”
阿木爾:“……”他什麽時候做過偷馬偷羊的勾當?
“我沒有。”
“那你是不是沒有拜過騰格裏天神,對天神大不敬?”
“不是。”
小孩子站在土丘下,咬着手指苦思冥想,阿媽告訴他的這些壞事,這個壞人都沒有做過,為什麽會是壞人?
“我在初七祭星日那天,沒有找到伴月三星,砸爛了鏡子,潑掉了銅盆裏的水。還在兩個月前,趕走了我摯愛的人。”
小孩恍然大悟,頓覺朝格圖說的沒有錯,他真是個壞人。
朝格圖就在一旁淺水邊放馬飲水,雙手枕于腦後,聞言頗為不屑地轉頭冷嘲他。
“哼,眼巴巴結血婚契,人家不要你,還說是你把人趕跑的,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阿木爾不以為然,他懂什麽?悅慕心動之初就是心上一道無形的枷鎖,他們若不曾主動放過彼此,那就不回分離。
小孩在兩個哥哥之間看了看,還是更相信朝格圖,躲遠了這個好像是有病的大哥哥。
凸起的小山丘栽種着一棵槭樹,他們到時樹幹枯萎,荒葉凋零,光禿禿的枝頭像是從一塊平坦大地上鼓起的遒勁肢幹一樣。
幸而這樣吊詭的樹木在冬去後很快生了芽,春風一吹,嫩芽舒展成青葉,晃動着枝幹,頭頂就會有飒飒的風聲,伴着淡淡的花香,隐隐約約飄揚在銅鈴聲裏。
阿木爾慢慢站起來,扶着那棵青葉樹,聽風低低拂過淺草,他的心終于迎來了這片刻的寧靜。
乞源部離天聖山和黑水河太近,在草原十八部中并不是最骁勇善戰的族人,因而死于南梁朔北戰争中的族人不算多。
而同樣,于馬背上靠着狼刀和長弓生存的草原之民來說,乞源部并沒有很崇高的地位與森嚴分明的貴賤之分。
這是哈日查蓋做到的,他其實,真的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領袖。
阿木爾記得他幼年時那欽大君帳下,他所屬的部落,興許是離南梁太近了,學了南梁的那一套尊卑貴賤,奴隸和貴族,恰如雲泥之別。
戰争和争鬥是通往平和安樂與統一的必由之路。
雖然如此,但絕不僅僅是如此。
他不是在守護什麽天下太平,想要守護的是他的國、他的家,他親朋好友的國、親朋好友的家。社稷之重,遠重逾他們這樣浪花淘洗的泥沙。
泥沙俱下,自有大才者降世,阿木爾不做英雄。
他想要更平凡尋常的東西,要草原的少年們能在四月淺草埋過馬蹄,姑娘們晚上圍着篝火唱歌起舞,于某日某時遙向神山叩拜神明……中原的少年們偷杏摘花摸魚兒,姑娘們勇敢接受歡喜之人的悅慕,老人守着他們澄澈的世界,灌一壺千裏長風作酒。
他想,阿昭哥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只不過……他不得不有負于他。
首先要活着,才能“相望千裏自同風”
阿木爾伫立着動了動他有傷的那條腿,深一腳淺一腳走下草丘。
朝格圖牽着馬缰繩問他,“跛子,你要去幹什麽?”
“去游說你父親,勸說齊格勒,攻打南梁華光城,占領北陽關,揮師南下。”
語罷,他踩着柔嫩的纖草遠去,留在原地的朝格圖依稀間以為他聽錯了。
就算是南梁話再不精通,他也明白阿木爾方才說的是什麽意思。
這個人一心向南梁,怎麽會鼓動朔北去攻打南梁?
尤其是南梁灼墨軍大帥少帥亡故,南梁軍中無将才……
不對,若論及損傷,朔北的騎兵死傷更多。
“他果然還是向着他們!”
朝格圖想歪了,認為阿木爾是要挑唆草原出兵,還被徹底被擊潰,向南梁俯首稱臣,實則不然,恰相反。
哈日查蓋帳中,阿木爾穩住身形,只微微看得出來他有些跛足。
哈日查蓋是長輩,且待他很好,阿木爾也就不和他說些虛頭巴腦的。
“您因收留我,草原其餘部落多有猜忌怨言,恐乞源部有災将至。族人都知道我對南梁心懷善意,近仇人而遠至親,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眼狼,收留我,別人會将您看着和我一樣的人。”
“我的事微不足道,但乞源部幹系重大,若要撇清幹系,可由您來向齊格勒阿幹進言,舉兵南下伐梁,當能少很多猜忌。”
哈日查蓋古怪地瞧他一眼,話在理,但這不符合阿木爾的本性。
“你是覺得我朔北能贏?”
“是。”
他在南梁那些書不是白看的,和齊監正的對弈也并非毫無成效。
阿木爾冷靜分析南梁軍中境況。
“景家已凋敝,南梁将才青黃不接,軍心不穩。且,景琛之死有疑,以此流言蜚語散播在南梁軍中,必使原來的灼墨軍心懷怨恨,不肯再戰場中盡全力,或是軍中內鬥,兩心有罅隙,攻而自破。”
“朔北并非沒有奪得過華光城就算能奪華光城,不奪北陽關就守不住華光城,北陽關的幕河與北陽山天險,如何能渡過?”
阿木爾輕笑反問:“朔北真的完完整整占領過華光城嗎?”
沒有,南梁的将帥大都在華光城遭受過戰敗的恥辱,但他們從來沒有過一次将河山拱手讓出,即便是當年交換質子的時候也沒有。
兩軍在城中鏖戰,僵持不下,可不算攻城略地,奪得城池。
“幕河之險不足為懼,華光城幾次差點被我們攻占,南梁從未敢退縮,而入主華光城就是探到了北陽山的咽喉。”
阿木爾說的并不是絕對的,戰争瞬息萬變,并無絕對之事。
“我在南梁時看過一篇策論,《安北策》上說,占領北陽關外幾座重城重鎮,南梁危矣。我們反過來說,以絕對的優勢奪華光城,恫吓其黎民,攪得他人心不穩,百姓惶惶,逼昌平帝主動提出談判,再趁機提出割讓城池以換百年之好。”
“昌平帝要是不換呢?”
“還是那句話,南梁将帥之才無承繼,文臣争權勢傾軋,我們占據華光城,越北陽山,取南梁北六州之地如探囊取物。”
所圖甚大,哈日查蓋有些分不清楚他說的真話還是謊話。
“之後如何?”
“之後南北分而治之,朔北亦有良田千頃,牧場萬頃,良馬無數,不需搶掠亦可富足,然後摘掉‘蠻人’的蔑稱,兩朝享太平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