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遍地白霜
遍地白霜
晏昭戴罪之身投案自首,卻被季無塵告知他只是嫌疑人,而非私放質子歸國确鑿無疑的叛國者。
“你來自首,便是認罪了。”
認罪歸認罪,他只能認他一人的罪。
昔日質子行刑,高樓上擾亂法場的箭矢依然不知出處,質子逃離天都有幾人相助,晏昭絕不會他的計劃完整說出來,畫押的證詞也就不足取信,只能将其暫收大獄,再候發落。
初夏時雨絲裹挾春泥的芬芳敲打窗棂,黃昏時分天光黯淡,穹空淹沒歲時。
晏昭不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一回生二回熟,連獄卒看管都沒有什麽大變化。
還是趙成才,晏昭好半晌想起他還有個弟子叫趙小泉,今時今日,往昔如隔世。
趙成才自然知道他犯的是什麽事兒,心下恨不能将關系撇得一幹二淨,可當初晏昭曾據實以告,又念及他教過兒子讀書,暗中稍有關照。
飯食上比其他犯人好些,其他的他就幫不上了。
鐵牢石牆上方有一扇采光用的小窗,陰雨雪天,狂風大作,雨水就會從窗外灑進來,打濕幹草和寝具。
晏昭入獄的第三日,碎雨滴滴答答滲透了牆石,他靠着背陰的一面,苦苦思索着今後。
不是他的今後,從他自首起就知道他沒有今後了。
是天都城中人的今後。
他還有一事不明,怎麽也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他托趙成才幫他去見阿公也好,監正大人都行,來探視的時候應該會為他解惑。
“太師大人,監正大人,您二位有什麽話快些說,畢竟那牢裏押着的犯人罪名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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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大儒隔着牢門看他一眼就別過眼去看別處,眼中濁淚盈光,卻說不出苛責的話。
“阿公,阿昭不孝,恭叩鈞安,康樂無恙。”
隔着玄鐵的牢門,晏昭彎腰後屈膝長跪叩首,仰面一副孺慕的模樣看溫大儒。
溫大儒狠心不理他,齊行之看不下去絮絮叨叨說:“阿昭才回來怎麽不來見你阿公,反而徑直來自首?這叫你阿公多傷心,還得從獄卒口中得知,你在牢中要見我們……”
說了好半晌,齊行之瞥了眼祖孫兩個,欲言又止,沒能把想問的問出來。
“蕭回到了草原十八部的乞源部。”患了治不好的腿疾。
後面半句晏昭沒有告知齊行之,若齊行之全然相信星象所言,當知道蕭回能活着無恙。他仍舊牽挂,是以一位長者拳拳愛護之心,晏昭就不說那些惹他憂心的話了。
“你叫我們來探望是為何事?”
“本來是有一事不明,求阿公解惑,我好無憾矣。此值風吹雨夜,仿若兵戈之聲入夢魂,阿公和監正大人稍避一避雨再走吧。”
晏昭從鐵栅欄縫隙裏送出兩個草墊,自己依然跪在冰涼潮濕的地上,閑談起時令一般說起他們此番逃出天都所歷經的事。
不像是逃亡路,像是少年一路繁花天涯,踏歌而行。
“從天都離開後,我們去了天下商人雲集的吳州,吳州朱家在,百姓富庶,放天燈和流燈很明亮,椋河上明明滅滅,如夢似幻;北方星橋江漕運渡口的商人吆喝着南北稀罕的物件,蕭回救了個朔北的少年;入冬後,朔北的風雪太急,我等不及想回來,忘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忘了和蕭回好好道別。
“南下歸來的路上,我聽了好多傳聞,像是前朝大齊的,今朝大梁的,至今還有人在說昌平元年的變法,還有,大梁蕭氏皇族征伐天下時留下的逸聞,晉先生沒有來,不然他說書的題材又多好多……”
溫大儒和齊行之等他天南海北雜七雜八說一通,等到晏昭自覺說不下去後,外頭雷始鳴,驚雷之後雨聲唰唰。
晏昭面露痛苦之色,擡眸輕道:“是關溯沉。”
溫大儒長嘆,齊行之眸光閃爍,他們這些老人家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晏昭曾問他,“你們心中的帝王在哪裏?”
一切都不是無跡可尋的,晏昭幾乎回想不起來他是因何認得關清的。
杏林蔭下,□□風寒,以為是傾蓋如故,沒料想玉樓金屋,遍地白霜,茫茫而無際。
“關溯沉是關大人長子,傳聞是與外室所生,未入關家族譜,他少時立志要做個說書人,關大人嫌他沒出息,常棍棒教子于街市。不入族譜的關大公子,關大人卻要逼着他文韬武略都不遜于常人,今時今日,竟然帶他去訪舊聞聖,結交朝中之人。關清又不入仕途,這不奇怪嗎?”
“還有晉開陽,晉先生,百年仕宦之家,沒落貴族之後,因出身緣故,空有才華,卻以賤業謀生,叫關溯沉看的話本子《百臣列傳》和《帝王逸聞》又是什麽?”
“阿公您門生故舊滿天下,不知永安長公主的夫婿算不算您的得意門生?”
晏昭接連發問,溫大儒不必答,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心中有數。
從前未深思,只當阿公他們心中另有帝王人選,畢竟蕭旭實在德不配位,難做君主。
可飽讀詩書的大儒和一國的監正怎會是亂臣賊子、竊國鼠輩呢?
溫大儒要選,能說動齊行之,必然是皇室血脈正統。
晏昭往諸王侯身上想,卻發現當朝自昌平帝的父親起,奪位之争已然致使皇族後嗣凋零,宗室子弟更無适齡者。
只有永安長公主傳聞中早夭的兒子,若是活在世上,當與他一般年紀。
與他一般年紀的,身世可疑之人,晏昭不做他想,已然能半信是關清。
他轉而問齊行之,“長公主曾言,紅玉玲珑骰不會借給外人。”
景珏确實是外人,但明月樓那日,跳祭舞唱挽歌的人中,有她和她已故夫君的親生孩子,她借給的是關清的友人。
長公主與楚驸馬的骨血,蕭氏和楚氏的血脈,為何會交給關大人撫養成人?
這才是晏昭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阿公,我聽聞先帝登基時,有王侯叛亂,是永安公主率禁軍入宮襄助,才叫先帝在衆皇子中坐上皇位,也是在這次叛亂中,關大人一箭誤殺楚驸馬,故而結仇。先帝本欲敕封她做鎮國公主,永安公主不從,才只得了長公主的封號。關大人與她有殺夫之仇,又怎會安心将兒子交給他呢?”
溫大儒目光悠遠,越過他望見過往陰潮的歲月。
齊行之緊繃着的身軀忽地一松,晏昭還沒有洞明世事,智多近妖到這份兒上。
“天家薄情,從來如此。”
齊行之廣袖一甩,并沒有看晏昭年紀小就說些糊弄事兒的話來搪塞。
“關清之所以是關徹的長子,是已故的楚驸馬安排好的。”
左右閑來無事,英雄自古出少年,這一代的少年們還未經世事,不妨聽齊行之講個曾經的故事。
“哎,今日該叫上晉開陽的,這不就是術業專攻嘛!”
齊行之悵惘昔日,溫大儒開口道:“阿昭,大梁開國之時,蕭氏皇族與楚家和景家三家的先祖曾以兄弟相稱,後嗣也當結百世之好,故而三家素結姻親。”
“所以楚驸馬才娶了長公主?”
溫大儒搖頭,“楚驸馬真名楚南生,是個真正精才絕豔之輩。十三歲披甲上戰場,十五歲入朔北鴉兵撒星陣,三進三出,殺敵無數,比景琛還要厲害。”
齊行之笑吟吟補上句,“那是他的武略,文韬上更是不輸尋常,曾引得天都宣紙貴于金箔,得之筆墨,可作千金。”
“如此奇人,又是阿公的弟子,怎麽沒有聽人提起過?”
“你阿公惜才,非要将他收作弟子,楚南生不樂意,費了好大功夫,他才肯做你阿公的門生,卻不肯說出去。”
“彼時永安長公主深得禧宗皇帝寵愛,放任她習武弄刀棒。有道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一來二去,兩情相悅,禧宗皇帝昏了頭,賜了婚。”
“昏了頭,把女兒嫁出去了,才想起楚南生的才華、楚家手握的兵權,心生忌憚,又無可奈何。”
齊行之嘆氣,晏昭已然能從如今景家的現狀窺探楚家過往。
“楚家人大都死于戰場,馬革裹屍,千古流芳,唯有楚驸馬死得有些憋屈,但卻知是禧宗皇帝用計将楚家将領殺死在戰場上。”
“楚南生突遭變故,他又聰敏異常,自知是招了天家嫌隙,奈何枕邊人既是所愛又是所仇,偏又有了幼子,諸多猜測不便言明,遂向禧宗皇帝讨了紅玉玲珑骰。骰子機巧精美,無人知曉裏面是什麽,多有猜測稱其中是禧宗皇帝寫的遺诏。”
“奈何天家無情,要将楚家人趕盡殺絕,他料到必死的一日,又恐聖上不肯放過幼子,故而與關徹串通好,死于他之手,之後關清的身份才不易被察覺,可保他無恙。”
晏昭問:“此事永安長公主知道嗎?”
齊行之搖頭,“她原先以為自己的親生孩子已經離世了。”可她是一個聰明的母親,怎麽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
“大概從關清遇上晉開陽時,永安長公主就知道了。”
至親夫妻相疏,怪道永安長公主如今以放浪形骸聞名于天都。
晏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更不後悔先去見了景珏兄妹。
景家父子亡故,關清長大成人,昌平帝心胸狹窄,朔北又虎視眈眈,內憂外患,豈止天都不會太平。
而楚家的下場就是景家的來日,所以他勸景家兄妹早早離開是非之地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