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君已入局
君已入局
天都四月,景家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
凍死還是病死都不是将軍應有的歸宿,這樣憋屈的死法,惹得朝野衆多文官士族暗地裏笑話他們景家,明面上卻還要來悼念吊唁。
連溫大儒和齊行之都來了,還有關徹關大人和他們家的大公子。
長者勸慰小輩不可耽于哀思,勸了好半晌,溫大儒和齊行之倒是說不上來誰比誰更傷心了。
景琛之死黑發早夭,令人心痛,景大帥之死仍在生老病死之序中,比他們白發送黑發來得要好很多。
晏昭和蕭回沒有音訊回來,不知生死,當然沒有音訊興許是件好事。
溫大儒是擔心,脾氣太正的晏昭會回來俯首認罪。
齊行之擔心蕭回心太軟,到了朔北反遭殺害。
關大人反成了這幾個老人家裏最得意的那個。
關清還未入仕,關大人将他引薦給了許多政壇老人,逐一拜會,都贊關大公子才貌出衆,龍章鳳姿。
至于二公子關沛,吏部核查其政績突出,調還天都,授官谏議大夫,前途無量。
關大人老了,将要致仕,兄弟兩個有一個得意能幫扶着另一個就好。
關溯沉大抵知道父親的意思。這些時候長大了不少,仍以晉開陽為師,卻不敢将還要當說書先生的話說出口了。他看着風光,實則不怎麽得意,這才過了幾個月,離散衆人恐餘年已不得見。
天都逃走了一個質子,景家留下的質子失去了用處。
景珏沒了父兄,也就不再是君主拿來要挾他們的人質,自然不必再藏拙于巧,謹小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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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葬儀結束之後,景珏和景瑤等不到皇帝政令清明,為他家伸冤,徑自去拿了醉酒的燕錄問罪。
燕大人從邊關歸來,糧草運到了,至于其他的事,不算他的過錯,聖上還讓他幹個戶部有面子還無用的閑職,借着他妹妹的名聲吃喝玩樂,大出風頭。
這日剛從春風樓出來,就叫人堵在了小巷子裏。
南梁律法,不可妄自殺人,不可動用私刑。
燕錄被拿之後理直氣壯叫嚣道:“我妹妹是陛下的燕妃,我外甥是陛下的長子,我是陛下的大舅哥,你們敢動我?”
他忘了他還是戶部的右侍郎,私刑殺害朝中官員是大罪,不過想來也是知道自己算不上肱骨之臣。
“知道我們是誰嗎?”
燕錄端詳着眼前的一雙人,夜色裏打劫人都不穿夜行衣,反而是素衣戴孝,又生得很像,一看就是一家的兄妹,女孩子更明豔些,少年更冷冽些。
他哪裏能不知道這是誰,頓時心生懼意,哆哆嗦嗦道:“我……我哪兒知道……”
“你們別亂來,我、我妹妹可是宮裏的娘娘!”
一個人手中并無其他籌碼的時候,自知生死之際,會将他手中的籌碼全抛出來,顯然,燕錄此人只是倚仗燕妃。
景珏不再說廢話,他泠然拔刀,懸于燕錄頸上,“你将我大哥凍死在雪地裏的時候,應當想過自己的死法。”
燕錄仰面向後,脊背貼着巷子裏高牆,癟着嘴快要哭出了聲。
“你爹打了我三十軍棍我那傷現在還沒好,我……我什麽都沒有做……”
景珏的刀鋒陷入他頸側皮肉中,滲出一道血色。
燕錄知道他會下死手,終于忍不住,将一切和盤托出。
“不是我!是宮裏的燕妃娘娘讓我辦的,她害怕你家要将女兒送到宮中争寵,還說陛下早對景家生了猜忌之心,叫我想辦法除掉你家的人!”
景珏握緊刀柄,到底是忍住了,沒有砍了他的腦袋。
“是你,殺害了我大哥!”
“我、我……”
他還要措辭逃避罪責之時,景珏已然手起刀落,将人抹了脖子,快到連景瑤都沒能攔下。
“二哥……”
景珏抿了抿唇,擦幹刀上的血跡,道:“他說的話你不要聽,天都人的話都不能信,沒有那麽簡單。”
話雖如此,景瑤不可能不将這話放到心上,牽着二哥的手失魂落魄回到家中。
老梅抽新芽,春歸去,夏初始。
燕錄的屍首曝露街市,聽聞宮中燕妃娘娘驚厥昏迷,陛下憂心不已,日日不離燕妃寝殿,日夜照料,許諾等她病好之後冊封貴妃,以彰榮寵。
中宮皇後那裏卻像是在看樂子,拈着嶺南進貢的佳果淺笑。
宮人問王楚溪,“陛下盛寵燕妃,真成了貴妃,不就威脅到您的位子了?”
王楚溪斜睨了這宮人一眼,略有些眼生。
她宮中安插的有昌平帝的眼線,也有燕妃的眼線。
燕妃的眼線喜好給她出争寵的主意,皇帝的眼線喜好猜她的心思,王楚溪樂得中燕妃的計,也樂得在昌平帝面前掩飾她的才能。
有張有弛,畢竟比心胸狹窄的皇帝更聰明是件極其危險的事。
“燕錄是燕妃的親哥哥,他枉死街市,陛下要是當真心疼燕妃,早該叫限期刑部徹查此案,可陛下沒有,是什麽意思呢?”
“小人馭愚,施以諾也。希望我們的燕妃娘娘不是天真到相信君主恩寵的人。”
宮人低眉斂目不敢作聲。
燕妃宮中,外人眼中正在悉心照料寵妃的帝王坐在床前,溫情地撫着燕妃的臉頰。
“正如景琛之死,朕不曾治燕錄和愛妃的罪,愛妃兄長之死,朕也就不能治景家兄妹的罪。”
燕妃蒼白的臉上目光凝滞,眸光閃爍動搖,膽怯不已,她欲要辯解,可昌平帝像是什麽都知道一樣,顯得她是個跳梁小醜。
“朕任燕錄做運糧官補給邊關軍需,他足足貪走五成,這五成,愛妃可得尋回來,不然來日百姓知曉大皇子為儲君,有個如此大逆不道的母舅,恐他失民心難承大統啊!”
燕妃咬緊銀牙,溫馴回道:“是。”
景家兄妹卻多少有些郁郁寡歡。
景瑤心中有結,死者已矣,不能給她答案,她沒辦法求證是不是因為她,才叫燕妃娘娘心生嫉恨害了父兄,如何能不愧疚?
而景珏半是後悔一時沖動私殺燕錄,再無法為兄長挽回聲名,威盛昭彰;半是後悔沒能早一點殺了燕錄,叫妹妹聽到了誅心的話。
兄妹倆各自有憂慮,忘了管外頭燕錄的死到底有沒有人追查,直到一位意外的客人登門。
客人風塵仆仆,走了很遠的路,已經是初夏,他仍穿着老舊的春衫,行囊裏放了裘衣,從一個寒冷的地方回來。
“見笑。其實早該來給令尊令兄上炷香,奈何南下的路要避開官府重鎮,所以直到現在才抵達天都。”
依然是青松君子,塵滿面,多了些滄桑,瘦了許多。
“晏澤芳,你回來了?”
景珏瞪大了眼睛,欣喜與愁苦交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晏昭見他兄妹二人眉宇間有陰郁神色,心下輕嘆就知道是為了什麽事。
“逝者已矣,節哀順變。至于燕錄的死,二位倒也不必過分糾結,帝王之術而已。”
景瑤咬唇,“他死之前說是燕妃娘娘害怕我母族太盛進宮争寵才要害死我大哥的。”
晏昭一愣,沒聽說還有這茬。
“說不通。”晏昭思索片刻,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
“景大帥和景少帥健在,昌平帝忌憚,不會喜愛你,反而是他們離世後,出于愧疚才要補償你,這說不通。”
景瑤心下稍放松,急問道:“那他為什麽這麽說?”
“我聽聞君主放着諸多良才不用,非要用燕錄做運糧官,想必就是打着用小人辦事好推脫幹淨的念頭。”
晏昭未曾親眼得見,憑他所知,只能是昌平帝借燕妃之心,用燕錄這把刀達成目的。
來日若還用得上景家和灼墨軍,借為景琛正名之事,既能除掉真小人燕錄,還能借此為他蕭氏皇族揚名,俘獲民心。
晏昭骨子裏到底記得君臣之綱,沒敢如此揣摩昌平帝。
到底他是讀過《馭人經》的人,馭奸人,罪隐不發,罪昭必懲。
君主可選擇奸人的罪是隐還是昭,處處得意,步步籌謀。可用奸佞太順手的君主,眼睛裏就看不到忠義之士了。
晏昭輕聲說了句,“你們可還記得王皇後的外祖家,無非是往事重現而已。”
是了,景瑤唇角牽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楚家榮極一時,短短幾年後嗣凋零,再無烜赫。
這世上三流的戲子才是戲子,二流的戲子是商人政客,一流戲子端居明堂之上,禦下有方,風雪不沾身。
景瑤半迷半開悟,算是明白了王楚溪給她遞的信上寫的“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是何意了。
“楚家……沒有人了吧?”
晏昭心想,可不好說。
這也是他來找景家兄妹的原因,他颔首正色道:“稍後我要去投案自首,時間不多,我此來是有兩件事,一則是為景大帥和景少帥上香,另一則算是一點鄙陋的見解。”
“二位,天都已非久安之地。”
景瑤和景珏相視一眼,不解其意。
“晏澤芳,你阿公和關溯沉,還有說書的,好多人,他們都還在天都,瞧你這模樣也是剛回來,你知道了什麽?怎麽不與他們說,反而來勸我們兄妹?”
晏昭苦笑,他從北地一路到天都,途徑各地打聽到的一切堪堪讓他明了他昔年一直不曾明悟的事。
“因為其他人都已在局中,且無法抽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