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哀煙陽兮
哀煙陽兮
二月初,江南草長莺飛,塞北霜雪還未融化。
晏昭騎馬橫渡黑水河和天聖山,抵達南梁國土之上。
繁城此處臨近北地,原來沒能在朔北打聽到的消息,趁着離天都尚遠,還無人将他捉拿歸案,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灼墨軍少帥景琛剛愎自用,擊潰朔北騎兵後夜宴醉酒誤事,放跑了齊格勒,他自己也因為喝多了睡在雪地裏被活活凍死了!”
“景大帥本就有傷病在身,傷心過度,病更重了,怕是撐不了幾日。”
“哎,他爹好賴是熬過了年,朔北搶走的糧食,餓死多少人吶!”
……
景琛凍死在邊塞,景大帥熬過了去歲,再擔不起軍中統帥之職,被齊格勒奪走的糧草不知要餓死多少南梁軍民。
晏昭聽聞,思及天都,那裏波詭雲谲,景家兄妹快到北地了。
去歲末,北陽關的書信送到昌平帝案上後,景家兄妹聽聞兄長亡故,不及問緣由,不知何處起的流言先入耳,傳成了景琛驕兵必敗,酒後恣睢無狀,溺斃于風雪。
景瑤徹夜未眠,身穿孝服,打馬直入北直街,呈灼墨軍墨色大旗長跪宮門外。
城門守衛統領抗令私放景瑤入宮,寒冬還沒過,二九年華的少女跪在風雪中,冤屈聲震天,“吾長兄從不飲酒,陰險小人害我父兄,求陛下徹查北陽關景琛死因!”
文敬堂門緊閉,昌平帝不曾出現回應她一句。
風雪加身,天地渾濁看不分明,匆忙追來的景珏心疼妹妹,将披風解下來給她,和她一起跪在文敬堂前。
不知為何,景珏回想起昔年春風樓裏說書的老叟說的“一生困老天都才是天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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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珏的心口木然疼着,他茫然無措,再望着身旁跪立着、嗓音嘶啞仍然不屈的妹妹,說:“我來吧。”
“求陛下徹查吾兄景琛死因!”
凜然風雪中綻放着不屈的花兒,頂破冰霜,又似未磨砺的刀劍,令人心折。
叫那心懷鬼胎之人,忐忑難安,夜不能寐。
宮中燕妃娘娘稱皇子風寒了三次,請昌平帝去探望,文敬堂緊閉不開,亦無果。
她的兄弟燕錄還在歸天都的途中,連她都沒料到他這麽有本事,竟然直接了結了景琛。
還是如此粗陋的手法。
時下講究據衆證而定罪,燕錄沒有回來,景琛确實死于風雪,任誰也定不了他的罪!
想到這裏,燕妃抱着皇子以臉頰貼了貼他的額頭,還命人去看了看跪在風雪中的景三小姐是何模樣。
宮人回禀,姝色傾城。于是又挨了一耳光。
風波中央的天都宮城,王皇後穩住了,隔岸觀火,洞悉一切。
王楚溪樂意賣景珏景瑤一個人情,更樂意為昌平帝解眼下燃眉,派宮人去向景家兄妹傳話。
傳話的宮人是王皇後陪嫁入宮的婢女,撐傘而來将披風披到景瑤身上,低聲耳語。
“景大公子屍骨曝于霜寒未能歸家,二位跪在這裏,逼得陛下不敢跨出宮門,就算能查明真相,恐因今日逼迫,後世反生諸多誤解,污名加身實在愧對景氏英靈。二公子和三小姐暫且回去,娘娘親口承諾,她必會竭盡所能還景家一個公道。”
景珏仰面瞧着她,行軍打仗武鬥他比不上妹妹,宮闱陰私,人心之争,他比景瑤懂得多。
不得寵的中宮皇後和得寵有子的燕妃娘娘,誰更能在昌平帝跟前說得上話,他心知肚明。
而且這本來就是和王楚溪無關的事。
景珏不走,景瑤在宮人的攙扶下緩緩起身,拍了拍雪屑,目眦赤紅欲裂。
“二哥,娘娘說的有道理,我們得去把大哥接回來,再談後事。”
二月春,景家兄妹赴北地,途徑繁城,晏昭只與車駕揚起的塵土打了個照面。
北陽關軍心動蕩,景大帥喪子之痛未敢表露,還要撐着身體撫慰軍心。
興許是這一口氣吊着,就在衆人都以為景大帥挺不了太久的時候,他硬是戎裝披甲站上了校場,揚起景家墨色軍旗和南梁赤色大旗。
旗幟上三疊的銅鈴聲響徹寰宇,大旗帶起風聲,仿佛天與地之間的凜然雪色。
二月江南的萬裏春永不抵北陽關,他的一雙兒女抵達關前時,手握着苦苦求來的诏書。
景珏和景瑤此來一是為扶景琛靈柩歸天都,再是為了此事。
昌平帝終于允了景大帥解甲歸田,灼墨軍這面招搖的大旗終于卸下了。
景瑤始終記得要為她大哥洗清屈辱死法的事,在軍中一連問了好幾個将軍,尤其是景琛的近衛。
靈堂棺椁在側,景瑤言之鑿鑿,“幾位都是我大哥親近的人,他屍骨已寒,卻留污名于世,幾位難道沒什麽要說的?”
景珏只認得幾位灼墨軍的阿叔,好多年沒有見過父兄,自然不認得他們親近的人,也就沒有景瑤這樣的底氣。
“你大哥确實是凍死的,這沒有錯,軍中人都可作證。”
“最後見過我大哥的人是誰?我大哥也有可能是被人拖到凍雪中的!”
景瑤咄咄逼人,惹惱了其他幾位小将,欺她年幼,欺她是一介女流。
“你父親問過死因都沒有再說什麽,你個丫頭片子,做夢撒呓掙,夢到你哥是被人殺害的吧!”
景琛的近衛嗫嚅着嘴唇不敢附和。
景瑤不被其他人影響,輕輕地撫過棺椁中景琛冰涼的眉眼,擡眸如怨如求。
“天都盛傳,大哥他醉酒倒地,溺斃于風雪,但你們知道,他從不飲酒。”
“少将軍最後見的人是燕錄。那日打敗齊格勒後,是燕錄與少将軍同行歸帳的。破朔北騎兵往後大家的日子都會好上許多,一時飲多了酒。次日再見時,少将軍已非陽間一人。”
景瑤:“軍中無人詳問燕錄嗎?”
“有,燕錄大人自述行蹤,說是和少将軍同出宴飲帳中,忽而腹痛難忍,少将軍自己回帳中歇息了。”
任誰一聽都能聽出來其中的貓膩,景瑤怒而攥緊了拳頭,惡狠狠地要讓燕錄碎屍萬段。
還是景珏問:“無人對他的說辭有異嗎?”
“誰敢呢,那是燕妃娘娘的親哥哥,陛下親授的運糧官,更何況,他聲淚俱下,悲痛萬分,怎好嚴刑苛責?”
他們眸光閃爍,似有隐匿之言,那說不得的難言之隐無非和說不得的人有光。
想說什麽呢,他們想說:更何況,那是陛下不成器的大舅哥,陛下要他遠赴邊關,押運糧草,興許就是有這樣的旨意呢?
景家兄妹在邊關待了三日,第四日平明時分蓋棺,灼墨軍十餘名守衛服喪護送景琛的靈柩南下。
景大帥身體不好,随行馬車上一直未曾下來走動,景珏扶靈還都。
按照南梁習俗,死于異鄉之人靈柩歸故裏時,親近之人當于沿途高唱招魂曲,引亡者之靈歸鄉。
斷沒有父為子歌招魂曲之理,餘下能為他招魂的只能是景珏和景瑤。
“煙陽東湖,郎臨仙居。
芝蘭玉樹,庭階松竹。
前追長風後随雁,雁北去,人南歸!
十一賞千賦,十三舞銅戟。
十五枕刀兵,十八奏凱歌。
三十埋于風雪地,增冰峨峨!
飛雪千裏兮,魂兮歸來!
無下幽都兮,魂兮歸來!
哀煙陽兮,魂兮歸來!
招魂已至,魂歸、故裏!”
北地衰草枯楊在蕭瑟的風裏搖曳,更向南去,時令未到,鴻雁不肯歸。
凜凜寒霜,冽冽寒風,馬車粼粼碾過積霜的塵土,破開刺骨的寒風。
這悲戚的挽歌招魂曲,景瑤和景珏交替着唱,沿途飄揚的招魂幡晃晃蕩蕩,在風中嗚咽作聲,像是真有魂靈附在白幡上。
執兵披甲的守衛每到此時揚着嗓子齊齊喊一聲“回來吧!”
路人聞者,無不悲痛落淚,聽聞是邊關将軍,守南梁平安,更是自覺停下來悼念亡者。
潑到景琛身上的髒水、他背負的罵名,他剛愎自用,醉酒斃于風雪……這些都好似不為人知。
哪怕死于波詭雲谲的陰謀詭計,他依然是一名将軍。
景瑤哽咽着,想到了宿命。
她曾經怨恨這些愚昧的百姓,忘記了兄長和父親的犧牲,甚至決定憑着怨恨活下去,不再守護他們。
可哪怕上位者篡改史書,逆轉功過,她想,景家的先人和兄長都不會後悔守護,只是代價太重,太重。
煙陽城近在咫尺的時候,這一隊風塵仆仆的扶柩還都之人停在了城門外。
景珏到他父親的車駕那裏禀告:“已經到了天都北城門了。”
沒有聽到回應。
景珏咽着喉頭,手指顫抖着叩響了馬車的窗棂。
依然沒有聽到回聲。
良久良久,景珏站得腿肚子都在打顫,他想,父親也撐了很久。遠眺西北,看到了一只蒼鷹正飛過群山。
已是三月末了,趁着東風放紙鳶的孩童嬉笑打鬧着,紙鳶飛到天外天,斷線後消失不見。
天都城外的綠柳青翠,短亭送別的人們飲着新釀成的桂花酒,依依惜別,帕濕衣襟,欲言而凝噎。
景瑤似有所覺走來,問道:“怎麽了?”
昌平四年的春風太冷冽,吹得一路流盡了眼淚的人,又一次淚如雨下。
他用袖口拭幹了眼睛,和妹妹說:“北陽關最濃的兩團墨色,我們的親人,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