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日邊人遠
日邊人遠
他回不了南梁。
起碼現在回不去。
天聖山脈覆雪太厚,蕭回的腿傷已然沒辦法好全了,晏昭的眼睛卻還有得治,若是再經受一遭風霜欺淩,就不好說了。
原路皚皚冰原封凍土,且時令愈向寒走,饒是抗旱擅雪中行的朔北馬匹都走不過,加之南梁軍中大亂,晏昭還是戴罪之身,更無法堂堂正正從北陽關口通過。
不消別人來說,他心知肚明,短時之內他回不了南梁。
乞源部的人不大懂漢話,卻能從他的神情中猜出大概的意思。
來接他們的幾人涉水翻山面面相觑,當作沒有聽懂,誰要許一個不能實現的承諾,送他回南梁,之仍舊照着對待救命恩人一樣禮遇。
蕭回得不到這樣的優待,同族人待他有些冷淡無情,大抵是聽朝格圖說過這是個背棄者。
朔北對背棄者向來殘酷。
“只等來年春,大王子齊格勒再立戰功,領族人南下,他就是朔北的大君。二王子那日泰已經被大王子打敗,你還是那欽大君的兒子,應當光明正大挑戰大王子。”
蕭回腿上的傷重新上藥包紮過,巫醫說這傷不致命,也不至于斷腿截肢,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只不過,往後遇上陰雨潮濕、莽原飄雪會有些疼痛,再者,略有些跛腳。
草原人是馬背上長大的,一個跛子駕馬騎射總難免力有不逮。
好好的雙十之年風華正茂,成了個跛子。
蕭回站在一片枯草衰楊下,靜默不動時也看不出有什麽傷勢,他聽朝格圖的老爹、乞源部的首領哈日查蓋說要他去挑戰齊格勒的話,沒好意思直接拆穿他的心思。
Advertisement
朔北和南梁并無分別,起碼在野心和權欲上沒有分別。
齊格勒做大君,讓族人南下侵占南梁河山,與南梁分地而治也無不可,屆時也不妨學學那一套君君臣臣皇帝黎庶的做派。
乞源部不欲使平和的草原因內亂而起紛争,齊格勒為君已成定局,蕭回此時回來,一無根基,二無實力,最好趕快認輸。
哈日查蓋的本意并不是真的叫一名南梁養大的跛子去向草原的獅子挑戰。朔北騎兵潰散,他想讓蕭回主動向齊格勒臣服,以免族人生異心,空自內耗。
蕭回無所謂臣服不臣服的,晏昭想得更遠一些。
哪個儲君能叫他不親近的兄弟來與他争君主之位呢?
他尚且記得質子年少進京時,飽受欺淩,他口中的阿幹派遣的護送他抵達天都的勇士竟無一人為他出頭,否則何至于“囚狼計”輕而易舉?
少年朝格圖将他視作背棄之人,朔北民衆亦然,于公于私,齊格勒都會想辦法收了他的命。
晏昭目所能及,他的蕭吟別還困在厄運裏……
他卻不知,蕭回看他亦是如此,家國之恨、愛別離之苦,兼有說不得的隐痛。
等陽春三月,晏澤芳才好歸去,去路如何,不知。
由此心下不能安定也逼着自己安定,倘此生不得見,他得為他謀個活路。
晏昭的盲症好了七七八八,仍不好見風。
朝格圖知恩圖報,日日往他帳中送飲食,生硬地用南梁話交談。
“我看到他手腕間的傷痕了,你們是……那種關系!”
想是他的南梁話一知半解,不知結發同契的有情人該怎麽說。
晏昭一笑,欣然默認,朝格圖好奇地抓過來他的手腕,左右翻轉像是在找什麽。
“找什麽?”
“血印契,怎麽會只有他有,你沒有?”
晏昭怔然,虛心求教,“敢問何為血印契?”
“其實就是你們中原的婚儀,也叫血婚契。草原上流傳着有情人的傳說,很久以前有一雙夫妻,丈夫為病重的妻子尋藥,打聽到一個藥方可用血入藥,可惜他的妻子還是死了,他亦心痛流幹了血而死。血婚契分陰陽,也用在人與鬼之間,同契的說法就是死生之契。 ”
“流傳到今天就是血印契,至情摯愛在天神面前互飲對方的血定契,此情至死不渝。”
“那單向的是什麽意思?”
朝格圖思索了片刻,他沒有見過單向的血婚契,想了很久靈光一閃,說:“意思就是,你要是活不長,他會随你殉情。”
這靈犀一點不如不要。
晏昭苦笑,所以蕭回說的此心只屬一人,如違此誓,永墜無間,并不只是訴諸口舌之上的纏綿情話,而是在天神前發下的賭咒誓約。
朝格圖頓了頓說:“他的阿娘本來是得不到族人認可的漢女,聽說那欽大君和她結了血婚契,大王子很厭惡她呢。”
所以,在那欽大君離世後,蕭夫人也逝世了。
蕭回知道嗎?
怎麽會不知道呢,自從他到了朔北領地後都不曾提過他娘親。
天地孑然,只他一人了。
晏昭掩盡眼中酸楚,道:“我有一事想與你父親商量,不知你可否做個中間人。”
“你是不是想和他說怎麽救阿木爾?這個不要說了,他是背棄我們的人,哈日查蓋不會救他!”
“請你帶句話給你父親,他願不願來見我是他的事了。”晏昭眸向穹頂,淡淡道:“紫薇破軍已入命,遵循星辰的指引。”
朝格圖鄭重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草原人看中星辰之力,風雪夜迷路要靠星辰指引方向,故而每個部落都有觀星師,且地位尊崇。
哈日查蓋被朝格圖引至帳中,晏昭開門見山說明他的意圖。
“南梁的望星閣有位齊監正,叫齊行之,他說朔北質子是紫薇破軍入命宮,你們草原要是有懂星象的也能去自行推演,但星辰之力,我一向不信。”
“晏公子不信星辰?”
晏昭從前确實不信,此次借星辰引哈日查蓋來見他,是為了說服他助蕭回。
“中原流傳過一個商賈的故事,商人曾資助一名困于別過的王侯庶孫歸國,後此王侯庶孫承帝位,商賈享高官俸祿,位居人臣,他稱此王侯庶孫‘奇貨可居’。”
“囤積居奇,待價而沽。”
饒是朝格圖這麽不通南梁字文的人,都明白他語中暗指的“奇貨”是誰。
可哈日查蓋見過的風雪比少年淋過的雨還多,豈是他三言兩語能忽悠的。
“齊格勒王子為大君,等開春揮師南下,已經是現成的奇貨,哪裏需要在從別處找別的奇貨沽價?”
“齊格勒王子悍勇,可馬背上的勇士大都不長壽,尤其是,被俘虜過的勇士。”
晏昭不敢并非詛咒齊格勒早晚應劫,但他曾被景琛俘獲,致使朔北騎兵潰散是事實。哪怕南梁軍中內亂乃天命恕之,他僥幸歸來做大君,這一戰無疑是他此生不可磨滅的污點。
十八部心中定然不服氣,但為着大局,他們緘言沉默。
蕭回定然會有可乘之機,前提是他一定要活到那個時候。
哈日查蓋從前就覺得南梁人心眼太多,在南梁活了這麽些年的阿木爾肯定心眼也多,心中多有排斥。
但對于要在權力傾軋中生存的人來說,心眼多不是壞事。
他沉默着,姑且算是聽從晏昭,囤居這一件奇貨。若是出不了手,之後再當作廢物處理掉也不遲。
此後哈日查蓋待蕭回要比往日和顏許多,圍爐烤肉吃酒時都會叫上他和晏昭。
蕭回不是不識好歹的人,無論是何意圖,乞源部待他仁至義盡。
這日草原天氣晴,蕭回目光追着西沉的太陽懶散了一日,等到一輪明月挂在荒原之上,徐徐向西下,白日裏騎着小馬跑累了的朝格圖非要擠在賞月人之間。
他目光時不時地往蕭回手腕的傷看去,良久才道:“你們真是那種關系?”
“什麽關系?”
“你別裝了,我都知道,你腿上的傷,其實一開始刺穿風雪的箭傷不到你,你是替他擋的,他沒看到,他不知道,不然那支羽箭刺向的就是他了,殘廢的也是他。你後悔死了也沒用!”
“可若不是陪我回來,他也不會遭此劫難。”
蕭回覺得他跛腳不是很厲害,晏昭背着他走了那麽遠,眼睛差點瞎了,才是遭了無妄之災。
朝格圖不會明白,蕭回自然不會告訴他。
草原上第一朵鵝黃色的小花頂開冰霜開放時,老槭樹也生了嫩芽。
今夜帳中氤氲沉香,青衫公子飲了些微的薄酒,解發解冠,青絲如墨。
晏昭曲着腿半枕在榻邊,手腕的紅繩纏在他骨節分明的指上,紅與白交織刺目,他還要将手撐在下颌處,紅繩勒出淺淡的指骨模樣,纖瘦修長。
蕭回進帳,滿眼旖旎,目光被那戚豔刺痛,他撲上去俯耳厮磨。
“阿昭哥,你要走了是麽。走之前,再戲耍我一次。”
晏昭聽出來委屈巴巴的語調,推開他的胸膛道:“阿木爾。”
蕭回呆滞,懂了他的意思。
情深義重都沒有了,阿木爾是一個狠心的稱謂,意味着,他們要訣別。
黎明前的荒唐糊塗,那是蕭吟別和晏澤芳。
阿木爾後來去看過轉輪王廟裏那“諸法空相”石碑的背後,其上刻訣別辭。
“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
水遠山高,相望千裏。
日邊人遠,舉目見月。
參差萬塵,不見煙陽。”
阿木爾策馬去追那道背影時,終于發現那道無形的屏障,無形的高牆,無形的命,他不肯相信,一瞬又潸然淚下。